我叫乔西【七】

关于乡愁

人生的一大妙处,在于离开。从爱恨的纠缠里离开,从所有熟悉的地方离开。红红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清居在山腰、那座父亲生前居住的祖屋里——半日里读来时所携的书籍若干,半日里则喝茶养花劈柴喂鸭,妄图贪个周身自在。

偶尔,乔南哥会携妻女回来探望。我的侄女乔一是个生得俊俏的小姑娘,长长的眼睫毛,粉扑扑的小脸,鼻尖还有画龙点睛的点点雀斑,想来是深得了二嫂的基因真传。乔一是个好奇心很早熟的孩子,父亲出殡那天,她幽怨地望着纷闹的人群,问我:三叔,爷爷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埋爷爷?我轻抚她脑袋,安慰道:果子熟了要掉落,花熟了就枯萎,你爷爷熟了,所以要埋到土里……不料几个月后再见,反倒是乔一安慰起三叔来。她会扯着我的衣襟,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三叔,红红阿姨熟了,就像果子熟了,就像是花熟了,是一个道理,你不要太难过。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伤在心头泛过,可是我不知道,这忧伤究竟从何而来。 

在山里的日子,与其说是不食烟火,弗如说是多亏了乔东哥负责起了我的衣食住行。每天早上,他倒掉我茶杯中的旧茶换上新茶、清理好我床边的书稿、烟灰缸,然后风雨无阻地下山赶早集,并且每两天带包利群香烟给我,实行定时定量配给。至于一日三餐,除了些山里自产的河虾鱼蟹、青菜时蔬,乔东还会从集市里带回高热量熟食,譬如牛肉烧锅、清炖甲鱼、辣鸡烤鸭等等,并且还不啻如此,超市里的那些零食酒水,也被包括在了采购范畴内。这样的日子一长,我便有些愧疚。我说哥,你别老惯着我,我也是奔三的人了,哪还需要这样被当小孩子待?乔东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你就说这猫吧,逮到死老鼠喂给它它都嫌弃,人畜相同啊,我可不能亏着你。我便说,你也没什么收入,老这样大手大脚花钱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啊?乔东白了我一眼:我说啊,菜里虫,菜里死,懂不懂?钱心不要太重!我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于是,每每吃饱晚饭,我都会无所事事地躺到床上,开始翻那本白色封面的英国小说,一直到破晓。而天黑后,乔东则会起身走到稻场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天。有时我会突然感觉,我和乔东,不过是以不同的姿势做着同一件事而已。 

梦里,我回忆起童年,以及那些属于家乡的记忆片段——堂屋的水泥地上铺了张凉席,前后门依次敞开,尘土和夹着太阳味道的热风拂过,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像是醉了酒;或是穿过小石桥,去古树边西昂哥的茅草房子里,风扇一刻不缓地在低矮的木顶上吱呀作响,那是夏日记忆中最美妙的转动,我和乔北、乔中横七竖八地躺在狭小的草席上,玩一种名为「七王二五三」的扑克游戏。冬天,没什么农活,我便偶尔下山,去镇上一家名为「巴尔扎克的三分钱」书店读书,书店的老板也姓乔,他说乔西啊,我们同宗,你想看什么,直接拿回去就好。我大概从来就不曾拥有博尔赫斯的胸怀,更从未在心里设想,天堂是否就是图书馆模样,但乔老板和他免收的三分钱租金,却成了我那些冬日里最温情的记忆……没有城市里的声色犬马,也没有越来越响的轰隆声,梦境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将我带回了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故乡。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否只会爱着红红一个人,或是还会遇上另外的红红们?但我知道,刀尔登在写「人活三碗饭,死了一丈田,多的都是烦恼」时,城市在他眼中,必定是个比远方还偏僻的地方。 

一个月后,离开山村,乔东在村口的石桥目送我远行。我走过红红来时的路,走过幼年、童年和即将一去不返的青年,也走过褐色的土地、橘色的落日和青色的炊烟,最后走过凋谢了「三分钱」的「巴尔扎克」书店。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在无一例外地反诘着意志沉沦的自己:是谁画出这天地?又是谁画下了你? 

你乔西,可是个有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