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西【六】

七字遗书

关于红红的离去,我愧恧至今。

我们的分手,缘由是那个来不及降生的乔恩。红红说,无论男孩女孩,都得叫这个名。我明显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决定,而不是一种意见,至于决定的前提呢,则变成了一项命令——我似乎听到这命令在黑夜里压低了声音的独白,她说:就算不结婚,这孩子也得姓乔。

我不愿看到红红被扣上未婚先孕的帽子,像是戴上了白兰的「红字」,在这个看重礼教的社会中,给人烙上永恒的羞耻和不洁。我对红红说,我爱乔恩,可我更爱你。我再努力个两年,你再给我两年时间。等一切都妥善后,我们就结婚。红红说,天呐,乔西,哪有妥善的那一天?房子,车,贷款,养老,这些像山一样重的负担,你两年就可以承担吗?我不是不等你,我愿等你一辈子,可是乔恩等不起啊,生命不能被拖延啊。我沉默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错误时间的爱情产物,像是晴天霹雳,将原本规律的生活,置于了无端变故的熊熊烤炼里。我沉着脸说,丁红,你听着,这孩子不能生,你生了我也不会要!这是我第一次发火,像是突然引爆的炸弹,没有前兆,只剩威力。

后来的几周,我继续上班,红红继续痛苦。博尔赫斯说,镜子与交媾都很可厌,因为它们徒增了人数。我愈发痛苦地领悟到这一点:生命没有错,爱情大概也没有,但无奈的是,这些事物创造了美丽的现象,却忽略了冰冷的现实……直到有一晚,红红冷冷地决定,让我第二日请假去陪她做人流。我说,红红,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本事,养不活你娘俩,但我不忍心看你受委屈。红红笑笑,乔西,你别说了,我想通了。人不能跟命争,得认命。用同情博来的生命,一辈子只能被你施舍,却不值得被爱。我狠抽自己耳光,我就是个傻逼,纯傻逼,不带引号的那种!红红,你恨我吗?红红说,别傻了,快睡吧;我也累了,明早你叫我起床……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我都在煎熬里无法入眠。借着晨曦,我看见红红的睫毛轻微地浮动着。一直以来,她就像是一块保鲜膜,覆盖在我平庸的生活与精神上,可如今,我却要亲手将它撕去。我为自己的孱弱感到羞耻。

那一天,红红的手术还算顺利,出来后,她勉强地朝我微笑。在红红回家静养的日子里,我会早早的下班回家煲汤,喂给她喝。也正是在那些天,红红重新拾起了往昔的书本,开始用文字打发日夜。她阅读,摘录,有时候,也突然发短信给工作中的我,短信的内容基本是一些不成段落的字句。我们很少在家里面谈论书籍,不曾想,后来,那些试图用语言终结事物的字句,却成了红红留给我最后的生命的证据——

任何人,一旦被命名,便不再傻气,而是有了尊严。
粗野而肮脏的荒野,却容下了尘土和微风。
我并不相信有来世,我希望有一个结束。
我不信奉爱情,爱情是一种迷信。
有时,不得不爱一个人,并且不得不爱得惟妙惟肖。
我们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

手术后的第二周,只留下张写有七个字的字条,红红便不辞而别。

现在想来,我是眼睁睁看着红红走入尘世的盲区的,却没有没机会阻止她锋利的个性,以及那属于生命的最后一次张扬——她驱车百里回到我的家乡,在村口的石桥上一跃而下,如一块铅石般重重地砸向塘河。水花激起的一瞬间,一声叹息、一个灵魂,像一面轻的没有质量的旗帜,开始了悠长地、漫无目的地飘荡;我想,这应当是她最后一场,也是唯一一场,一劳永逸的胜利。波浪一层层冲刷她浮肿的躯干,两天后,早起浣衣的大哥乔东,开始了一幕针对红红、徒劳而声嘶力竭地按压与掐弄……我曾想,你来我往的生命啊,无非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可红红却像一块磐石,沉重地宣布了恩怨的无所谓对错。她似乎在说,一个人,是绝无可能既在人世间奔走,又得以寻求到爱与宁静的。她的离开,不像是撒手而去,更像是看厌了风景。

我和乔东,在塘河边为红红堆起了一方没有骨身的坟冢,里面是那份遗书,以及被我抄录的千百遍的字句。第二年的1月25号,我回到这里,矗立在塘河边的土地上。在那生与死的边缘,我感受着一种同时被两者遗弃、久久无法消弭的孤独。

我说,饱受冷遇,你把伤害轻轻推开,投身水底,做了条鱼。 
你说,低俗也好高尚也罢,所有的情绪都是水做的,在你看来没什么区别。 
我说,你离开后,世界上所有的鱼都成了你,而我却不能回到水里。
你却说,花与蜜蜂,我和你。

夜深时,乔东拍拍我的肩,我们起身,离开了塘河。
身后,是涓涓入耳的流水声;而身前,农家灯火,正渐次稠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