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西【三】

少年梦魇

父亲不是老死的。在车上,我说。
大哥跟你说了?乔南问我。
对,他对我说了,他说当时你也在场。我说。
是的,老头突然就走了,心脏骤停。他说。
像大哥的母亲一样?我问。
像大哥的母亲一样。他说。
乔东哥出生带走了母亲,再生又带走了父亲。二哥补充道。这是所有人欠他的。

我不知道二哥口中的再生指的是什么,他一直就是这么个人,好像所有话都有深意,又好像所有话都是文学素养的不小心泄漏而已。

我把他们送到宾馆,乔北、乔中俩丫头一个房间,乔南和二嫂一个房间。二嫂是北方人,乔南哥在我初中时带她回过一次家,数年后第二次回来时,她便永久地成了我的嫂子。

二嫂年轻时,是个堪称完美的女孩:苗条、长发、粉唇、白肤。她的白,就像维纳斯雕像,浑身都散着冰凉的光。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乃至于学历,只知道二哥领她回来时,唇角带着长久的微笑。女孩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确切地说,是比标准还要标准的北京话。饭桌上,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儿化音,都会成为一家人竞相模仿的对象。大哥偶尔也参与其中,我能觉察到,他其实从未丢失过对于爱情的想象。

我想,她大概就是二哥口中的绿洲了吧。在农村这片永恒的荒蛮之地,一句北京话,一个浅尝辄止的笑,都能在我们这群习惯了不修边幅的村里人心里,激起出长久的涟漪。我第一次嫉妒起二哥来,他就像一个流浪诗人一样居无定所,但是突然某一天,当一个美女走近,告诉他「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时,这又是何等的人生呐。

二哥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会梦到他女友。在梦里,她在闪着光的舞池里曼舞,然后走近,朝我微笑。我伸手搂她的腰,她却拉起我的手狂奔起来。我们穿过森林,穿过湖泊,穿过铁路,穿过城市,穿过一切新生的与更迭的事物,停在了一扇木门前。她示意我进去,我便着了迷般地敲开门,走进去。在一片黑暗里,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最初的卧室。在我的床边,是两尊逝者瓷像,像前有三根檀香……梦醒后,我苦苦地回忆着两尊瓷像的面庞。我既没见过大哥的母亲,也没见过二哥的母亲,但是直觉却一遍遍告诉我,那就是她们!我开始紧紧地用双手捂住胸口,试图把那个想法扼杀……直到某一夜,当我走进木门,瓷像消失了,檀香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枯朽而深邃的眼。我冲出了木门,也冲出了梦魇。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那女孩。数年后,女孩成了我永久的嫂子。

他们结婚不久,女孩变成了女人,这种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的形象也开始迅速地在我心中土崩瓦解。二哥剥夺了她的少女之核,而她又夺走了二哥的浪漫气质,当他们携手迈入万劫不复的家庭生活,便是踏上了一条沉重而肃穆的成人之路。有时我会想,如果二哥不和她结婚,她将依旧是那个北方姑娘,而二哥也依旧是孤独漂泊的狼族。可是,二哥最终把爱情终结在了婚姻里,他输给了生活,甚至于,在对爱情的理解上,他也输给了大哥……

我跟二嫂打了个招呼,坐下来倒了杯热水。她朝我笑笑,然后微妙地给二哥使了个眼色。二哥拍拍我,告诉我时间不早了,让我也早些回去休息。我识趣地把手上的热水递给二哥,告诉他好的,这一天大家都很辛苦。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关门的刹那,我看到二嫂白皙的脸。不同的是,在某种精致被破坏后,即便她化了妆,也像是在展示某种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