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西【二】

命运天平

头七那天,我们再次返家,按习俗给亡魂的父亲预备好了餐点,就打算早早地返宾馆睡觉了。乔南对大哥说,你跟我们去宾馆住一晚,别让父亲回来时看见你——在农村的旧习中,头七那天是不能被「看见」的,否则故人就不能安心转世了。大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婉言拒绝。你们走吧,今晚我去你西昂哥那儿住。乔南无奈地摇摇头:大哥啊大哥……西昂是我们的邻居,比大哥、二哥稍大,临行时,我提议去他家打个照面,乔南拒绝了。回来的路上,二哥一直沉默。

二哥并非父亲亲生,这早就不是秘密。按西昂哥的说法,乔南的母亲新婚不久就搞破鞋,被男人抓了现行后狠打了一天一夜,等打到女人身上无处下鞭,男人便收拾行李连夜从军去了,自此再没有回来过。一年后,乔南的母亲抑郁而终,临死前她紧攥着拳头,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就是根据这张纸条,邻里们把两个多月的乔南抱来了我家。那时父亲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乔东的母亲因产后心脏病发作,刚去世不久,父亲希望,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能给家里冲冲晦气。

乔南和乔东到底谁大,其实是说不准的。但父亲还是给他取名乔南,并作为二子抚养起来。西昂哥说,自他们小,我父亲就偏爱乔南,那时候家里常常吃不饱饭,父亲总尽量把吃的都省给二哥,而小份的留给大哥。乔东最开始还极力抗议,眼泪鼻涕地表达着愤怒,但为此挨了不少顿揍后,也就逐渐学乖。饿的时候,他就躲起来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冬眠的小松鼠。他觉得饥饿就像是一阵阵袭来的寒风,吹啊吹啊,等吹到自己麻木了,手脚冰凉了,就再也不觉得饿了。

再大一点,生活条件稍微好了些,俩兄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乔东乔南总共同班了四年,等五年级开学伊始,乔东就辍学回家了。原因并不复杂,父亲的第二个老婆,也就是我的母亲,在生我和妹妹时难产而死,和十多年前的情形类似,父亲再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不同的是,这一次三个生命的到来,让父亲措手不及,他召回乔东,像是召回一匹刚放出不久的马,或是一头刚吃到鲜草的牛。自那以后,乔东成了家里的二把手,学习农耕,并负责照顾起弟妹来。

而乔南则一直继续着学业,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又考上了免费师范生,最后去北方念了大学。在我们的印象中,乔南一直是一个清瘦的书生形象,偶尔暑假回来待上十多天,也总是待在父亲的卧室里手不离书。只有在三餐的时候,他会出来跟我们谈谈城里的见闻。他的话繁多却有力,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每当他说话,餐桌上的我们都会变得出奇的安静。一方面是期待感受外界的世界,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被他身上某种神性的气质所吸引。

他说,成千上万的打工者涌入到那个城市,他感觉自己像是条木舟,投身到了一场巨大的洪流;他还说,学校里,街道上,满眼都是宽大的红布和醒目的白字,连感叹号都如火如荼;他又说,读书为了赚钱、发家、谈城市户口女朋友者大有人在,而他读书,不为别的,就单单为了读书;他最后说,恋爱的恐怖,不在以身殉情,而在于消磨,在于无休无止的重复。等待真正的爱,就像在沙漠中等待绿洲……

每每这时,乔东都会红着脸走开,他说他去西昂家看看,让我们接着聊。直到多少年后,我方才感受到大哥当年的感受,那是一种夹杂着羡慕和自卑的复杂情绪,一种对于说话者与聆听者身份差异上的醒悟。可惜的是,乔南也许从来就不曾体会到这种差异,它们不单单存在于粗粝的双手和光滑的双手之间,更多的,是存在于浅薄和诗意的命运反诘里。

对于二哥的崇拜,始于记忆里的那些独白,也最终终于了那些独白。我时常会记起,大哥在一次次离开时那安静的脚步。我疑惑,是什么让他安然地接受这倾斜的命运天平,又是什么抚慰他遭受的所有不公?

乔南的词语,在随后的暑假中,也会如浪潮般从我们的耳边涌过。它们清高,不羁,自由,浓艳,散发着强烈的浪漫主义气息。但唯独,那最关键和最本质的东西,却从未被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