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祥

得知要给他作传,祥祥给我发来这样一些自我概括:「纯情少年」、「爱自由」、「要突出我的单纯」、「不花心」、「暖男」……果然,在排除上述五个干扰因素后,祥祥的真实形象愈发跃然纸上了。

我认识祥祥是在中学阶段,他彼时年少锋芒,自尊心强,自我保护意识发达,经常同办公室里的当权派发生肉体接触。尽管在这些冲突中表现的不算专业,譬如说骂起人来修辞不准确,干架的时候动作放不开等等,但无论如何,当时的他,基本上还是塑造了一个「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形象。

除此之外,祥祥最大的特色是爱吹牛。也不能说这是一个缺点,因为祥祥吹出的牛逼通常是结合了人类的生产实际。在学光合作用的时候,他给我们普及卡尔文循环;在讲呼吸作用的时候,他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三磷酸脱羧反应的知识。这些课外内容,都是祥祥花了很长时间通过生物竞赛书所自学,也正因此,几个月后的全省生物竞赛,祥祥拿如愿到了全市第一。自那以后,祥祥便在吹牛的道路上愈行愈远,时常,他的牛逼会超出人文和科技的边界,让我们感到眩晕。比如说在他形容自己的面容和才气时,所用形容词永远是最高级,即便偶尔想不出最高级,也会用上「最」、「简直」、「真他妈」这类的副词代替。显然,这并不求是。

祥祥高考的成绩并不理想,用他的语气来解释,应该是「直接导致了北大、清华蒙受损失」。在上海同济,他选择的是并不熟悉的数字媒体领域。这个专业就我看来,是需要一定艺术气质的。通常,在平凡人眼中,艺术家和疯子的区别并不大,而随后的几年,祥祥也很好地佐证了这一点。

首先,他变得文艺起来,尽管很难想象一个八尺男儿见风流泪、见月伤怀的情形,但他确乎在一言一行中培养出了些阴柔气质。这种转变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开始了漫长的寻爱之旅。说漫长,是因为如果用次数来衡量,十进制那些个数早就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被他喜欢过的姑娘的个数了。在某些个夜里,我和他聊天,从初恋聊到他最新的暗恋,每个女孩十分钟,他能一口气说到第二天中午不带眨眼。每每此时,我都会意识到科学计数法是项多么伟大的人类发明。

在这些个女孩当中,他的初恋一直是一个心结。说起来,那女孩是因为祥祥的才气爱上的他,当然了,才不才气不重要,重要的是祥祥需要这么一段恋爱,来认清自己,并学会如何去爱。像是每一位初恋患者,祥祥如同赌徒般把所有的热情寄押在了爱情上。他会坐上11个小时的K8434,去到女孩的城市执手看一会儿泪眼,在如家般的地方尝试一些家人会做的事儿,然后一夜未眠地踏上另一条11个小时的思念路;他也会在圣诞的钟声里,远赴500公里,只为送上最深情的巧克力,戴上她亲手织的围巾;他还会在那些个夏夜,隔着站台巨大的落地窗,看雨点呼啸,看她最后的微笑……他就这样,奔波于学业的压力和爱情的憧憬里,直到有一天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所有的奔赴,原来都朝向了万劫不复。

女孩的理由很简单:距离,家人。

祥祥恍然,纵然无数张车票也无法拉近的距离,到底有多远?纵然再不顾一切也不敌冷眼的爱,到底是否值得去爱?那是祥祥人生的低谷,他说,给他一把剃刀,他要出家,或者解脱。

那段时间,祥祥经常忧郁到生活都无法自理。我怕他真的就此看穿红尘,便苦口婆心地安慰:祥祥,脱离苦海不一定要出家,所有的痛,根源无非都是一个「我」字,去掉「我」字,你就不再是那个孱弱的你了。说实话,我至今都没能弄懂自己当时想要表达的意思。可神奇的是,因为那句话,祥祥的心伤还是逐渐愈合了。大概,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吧,无论你曾经中毒多深,也无论你爱她爱得多么不可救药。等有一天梦醒了,就真的醒了。

醒来的祥祥,对爱情的观点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原本奉为圭臬的原则,后来看,也成了人们自我蒙骗的假象:爱一个人,原本并不是爱她的青眼一瞥和纯真气质,而仅仅是爱着自己爱一个人的感觉。更或,爱情就像一场雌雄激素的碰撞,是生理的、性欲的、世俗的,而决非形而上的。

自那以后,祥祥开始将爱情里曾经讳言的性,看作是身体的自然功能之一了。他知道,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它得到满足,就是去谈情说爱,就是去找姑娘。

对于祥祥的观点,我不置可否,但在精神上,我理解他作为男人的诉求。后来,祥祥先后追过或好过一些女孩,他给她们寄全国各地的明信片,带她们去黄浦江看百猪争流,甚至和她们身上最隐蔽的部位发生第二类接触,等等。他经常跟我炫耀,说自那之后的好几年,有段时间,他身边的姑娘常年18岁。

为此我特地写了首诗歌颂,诗曰: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他在百花丛中笑

祥祥的改变我看在眼里,当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在变。在经历了爱情和情爱,他和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冲动达成了和解。就比如说去桑拿捏个腿踩个背什么的,原本他很抵制,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后来想通了,清者自清,饱暖思足浴总比饱暖思淫欲要好。

再后来,祥祥趁专业实习的机会去了趟澳洲。有没有收获不得而知,但是臭美照倒是拍了很多。回来后,在微信群里,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出自恋本性。但凡出现诸如「碧海蓝天」、「沙滩海浪」、「歌剧院」之类的字眼,一张悉尼或是墨尔本的摆拍照片便会很应景地出现在聊天室里。想到大学初期在聊天室,他还是惴惴不安地装逼,如今,在对逼格的自信上,祥祥真的是迈出了巨大一步,更甚于,后期在照片下面,他还会特地附上「我又来装逼了」的文字说明。我很烦他,只好发了条杀伤力很强的比喻送给他:祥祥,其实吧,你不用装逼的,你就是……

这个时期的祥祥,除了爱美,爱美女,还爱一样东西,那就是钱。当然了,钱是什么?钱就是爱啊,是爱他妈爱他爸,是爱的全家啊!都21世纪了,没钱你哪来的资本去爱?

我问祥祥,你拼了命地熬夜做私活赚钱,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买更好的设备,然后赚更多的钱呀!祥祥说。
那么就算有了更多的钱,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有资本去更好地完善自己形象,认识更好的姑娘啊。祥祥说。
那么就算有了更好的形象和姑娘,然后呢?我接着问。
然后就结婚生子、幸福生活在一起呗。祥祥说。
那么就算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然后呢?我又问。
你哪来的那么多然后,然后生老病死行了吧,没钱你连死都死不起你知道么?祥祥说。
我没有那么多然后,我只是想说,你这样走一遭,自己的梦想还记得么?我最后说。

祥祥一时语塞了。其实我也只是一问,祥祥的回答,难道不是我的回答么?我们的理想是什么呢?鬼知道!就算有,哪一样不是建立在这狗日的钱的基础上呢?对我们来说,什么崇高啊、理想啊、追求啊,早就狗屁不如了,这年头,理想就像犯罪,有理想就像是有前科。钱,只有他妈的钱才是终极意义吧。

隔着支付宝大楼、上海金融中心、以及无数个酒吧KTV,我和祥祥就这样坐在网络两端,坐在钱的世界,坐在一切意义里。祥祥说,他会在某些夜晚,突然怀念去青海环湖、去东海深处追逐日出,怀念初恋的侧脸、漫漫的500公里夜路,怀念内心曾经所有的幼稚、和那些奔波日夜里的不随流俗。而每当他怀念,他会发现,眼下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觉得欣慰,在祥祥身上,我看了一些闪光。尽管,他自恋、滥情、孱弱、烦人,但他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依旧自嘲而包容地接纳着我和我们的情谊,他依旧留存着对那些最简单、最平凡事物的深情。现世如斯,这不容易。

在这所有的一家之言里,祥祥的生活必定还有很大一部分我不曾接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躯干里一直有着两个灵魂:它们一个在问,一个在答,一个正在游走,一个已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