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毕业季那年,我在H市租了间出租屋,除了在公司,我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这屋子里度过的。

我不喜欢旅游,阳光再好,也不外出。我很看不惯那些每去一个城市就笔出剪刀手露出大门牙的人,浅薄又无知,还偏偏爱发这种状态展示。有次一同事去海南环岛,在五指山下找了块石头刻了句“到此一游”,我便在状态下留言:知道么,上次有人这么干时,被判了五百多年。那哥们很快删掉了状态,我在心里骂了句傻逼。

我始终觉得,真正的旅行者都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行走。就像我,我躲在出租屋里看霍桑,看纪伯伦,看博尔赫斯,因此我觉得,自己多少算是去过美国、阿拉伯和拉丁美洲的人了。除了机票和住宿的钱,我付出的不比他们少。

但事实是什么呢?我是个穷人,确切点,是个穷逼。如果我有钱,我经常幻想,也是宁愿沦为他们中的一员的吧。穷就是穷,一个人,无论无何也摆脱不了他的出身。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我遇见小青。小青是我的同事,高中毕业,在公司人力资源部实习。这是一个有趣的部门,在屌丝们眼里它叫HR;在老板眼里,它顶多算个帮着选妃废妾的太监总管。尽管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在看见小青的第一眼,我还是被自己的生理激素挫败。原来,世上还真他妈的存在爱情。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狗日的理想呢?自那天起,爱情算是一个了。

我利用自己码农的工作优势,潜入了公司的通讯系统,一翻搜寻,得到了小青的手机号。我加了她微信,第二天,她接受了我。我一直在犹豫,思考着第一句话如何修辞的问题。可惜的是,一整天下来,毫无进展。记得看过一首诗,叫做《我的心曾经悲伤七次》,我想,如果有第八次悲伤,那么肯定是因为中文繁多,却没有一个词足以形容出我情欲翻腾的心情吧。这是我一次因为泡妞而倍感压力。

我试探性地发了个“!”(意思是很高兴认识你!)。
过了会儿小青回了个“?”(大概是说请问你是?)。
我回“!!”(意思是我是技术部的小林!我喜欢你三天之久了!)。
她最后回了个“。。”(大概是说我知道你。他们说你很博学。)。

接下来我用很多符号进行了隆重的自我介绍,内容从数学修养衍生到文学阅历乃至于人生思考,直到深沉的睡意袭来,才恋恋不舍地用Σ总结陈词。虽然她没有回复,但我仍觉得满足。这是我第一次向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

第二天一早,我在茶水间碰到她。我说:“小青你真漂亮!”(!)
小青愣了愣,疑惑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她真是个羞赧的姑娘,我向她坦诚:“昨晚我讲出了这辈子最多的话!谢谢你的倾听!”(!!)
小青豁然开朗,她微笑地回应我“原来你就是那家伙。记得吃药哦。”(。。)
……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她对我身体的关心,让我至今感到温暖。

关于如何追求到小青,我觉得应当是自己的诗人气质打动了她。小青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我吻她,也抚摸她,她只是默默地流泪。我能理解十八岁女生所顾及的一切,我告诉她,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你不要哭,你的第一次要充满诗意才对……我还说,这里没有任何许诺,因为我从不骗人,你问问你自己,内心想往哪个方向去,然后就出发……我最后说,月升日落,星辰变换,人生不易,岁月苦短,就让友谊之光一直陪伴你我……那时,我戴着黑框眼镜躺在月色里,我是说,我全身上下只戴了那副眼镜。她依旧抽泣,我摘掉眼镜,搂起她。那一刻,眼睛失去了焦点,我能看到的,只剩下自己对她的情欲。

后来,我们像是两条陌生的河流,在床上无声无息地交流了很久。

事后,我抓起了袜子穿进去,然后起身,站在窗边抽起一根冗长的烟。小青扯过被单,盖住了百分之九十的身体。她露出的脚踝非常娇小,是我的软肋。除此之外,我发现自己竟对她一无所知。我们就这样,隔着月光,像是隔着彼此不曾了解而只能想象的千山万水。有那么一瞬间,站在一双袜子里,我感到了自己的一丝不挂,以及那极难察觉的自尊心。

随后的日子中,小青变得黏人起来。她会毫无防备地问我,爱她么,有多爱,为什么爱,以及会爱多久;或者是什么时候娶她,过年去哪家,以及生男生女生几个的问题。女人往往不知道,爱情就是在这些无聊琐碎的问题中走向毁灭的。我对小青说,谈恋爱是跟一个人的优点谈,而过日子是跟一个人的缺点过。你现在的样子我不喜欢,我们是在谈恋爱,不要去想过日子的事情。她很无语,觉得我骗了她,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精神。她说,你和我谈恋爱,又不娶我,你流氓!我很无奈,爱情碰到了女人的道德伦理,竟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

再后来,因为忙毕业论文,我辞掉实习岗位,当起了家庭妇男。不曾想,这一当就是大半年,甚至于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旧投身于劳动妇女的后勤保障工作,甘愿做幕后的男人。那段日子呢,由于上半身基本闲置,下半身的活动就越发频繁起来。小青经常抱怨,说白天在公司忙阶级斗争,晚上回来还要忙男女斗争,她身体吃不消。我安慰她,你才十八岁,是初升的太阳,是含苞的花蕾,年轻就是核心竞争力,有什么好害怕呢?她不以为意,背身拿屁股对着我,在床边涂起了指甲油。她把手脚都涂成红色,似乎在说,今天有血崩,谈情说爱可以,武斗伤身不行。每每此时,我都幻想出另一个女朋友,她是小青的反义词,叫小红或是小白,不过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一个好看一个风骚,一个可文一个可武。或者说,她们彼此互补,一个拿来自用时,一个可以拿去出租,我觉得,这才是共产主义真谛。

由于没有收入来源,我的日常消费基本依赖于小青的偶尔施舍。最窘迫的时候,穷到连买包烟都要找人融资。一般来说,金钱问题,祥祥都会帮到我。他是我的好哥们,在北方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因为收入极高,除了资助我,还时常出入一些非法而昂贵的洗浴场所。我清楚地记得,祥祥的最后一笔也是最大一笔资助,是在我毕业来年的那个春天,他来南方出差时,顺便到我的出租屋里画了几个圈。在南方谈话中他指出:你努力了不一定成功,不努力一定不会成功……贫困不是财富,对贫困的思考才是财富……要抓住有利时机,集中精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这些讲话深刻地刺激了我,拿起祥祥砸在饭桌上最后的5000块天使投资,我第一次觉得,生活羞愧。

当天晚上,我赤裸裸地躺在小青身旁,冷静地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不耽误你了。这里有5000块,你都拿去。
小青转过身看我:我跟了你多久?
我扳了扳手指头:零头不计,九个月吧。
她又问:那你再算算,我们亲热了多少次?
我心算到:按两天一次的频率,总共是9 X (30-5)/2 = 112.5约等于113次。
小青转过身去,冷漠地嘲笑:对你来说,我跟40块一次的小姐有什么区别呢?
我顿时哑然:天呐,40块!据祥祥的说法,这大概是十年前的物价标准了吧。别说小青长得像年轻时代的北条麻妃,就算她是个北条麻袋,40块打发人,也太不厚道了。
那一晚,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我非常希望身边能有一堵墙把彼此隔开,我不知道如何挽回,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挽回。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小青已经离开了。我意识到,这次离开既不是上班,也不是买菜,而是单纯的离开,不再回来的那种。她在桌上留了封信给我,信上的第一句话就验证了我的猜想——“我走了,保重。”剩下的内容,无非是关于这场复仇的动机解释,我想,它们既不重要,也可能显得矫情。没有心情再多看一个字,我便把信揉成团,丢到了垃圾桶里。——这就是人生的两难:被一个我想摆脱的人抛弃,到底该释然呢?还是该遗憾呢?

那天下午,我收拾好行李,拿起生命里最让我百感交集的5000块,登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

……

离开H市后,一路往南,我耗费了整个青春,先后去了W市、S市和K市,最后又离开它们去到了S国。后来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国际快递,打开后,一张布满褶皱的信纸平静地躺在视线里。纸上模糊的笔迹依稀可辨,我想象着,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女孩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文字:

“我走了,保重。
你需要足够的时间平静。
足够到你可以想明白,你所谓的自由,
只不过是你不愿意生活在别人的期望当中;
足够到你发现,你所谓的爱,
到头来只不过是爱你自己。
你说,你有着诗人气质,
你会把我写进爱情的诗,
悔恨的诗,和岁月的诗,
再到衰老时阅读那些文字。
可你是否知道,
一个诗人最成功的作品,
只能是自己的生活。
……
这是道选择题,
我把选项像曾经的身体和热情一样,
坦诚给你:
一周后我将回去,
而你可以在七天里的任何一天离开。
但是,
一旦你留下,
就要永远地留下,
就要更积极地去探索,
就要不为金钱名利、
为了平凡生活里的诗意而活。”

……

我一直单身,之后,搬去了澳洲,并在赚上足够的钱后,去了美国、阿拉伯和拉丁美洲。虽然一直是茕茕地行走在路上,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耄耋之年,我出了本随笔集,上面记录着我前半生一路南下、后半生环球旅行的心情轨迹,偶尔也穿插些小诗。一想到年轻时时常自诩为诗人,我就觉得时光恍然。至于扉页上的那句话呢,是养孙替我添上的,他说爷爷,您这一辈子呦,活得够流氓够诗意的!

他写道——
献给自私,献给抛弃。献给无知和热血,献给狗日的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