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和子君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地死掉了。我于是甘愿化为昨日的涓生。我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所有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可惜的是,今天的我,却早已记不清子君那或美丽或憔悴的容颜,我甚至开始怀疑,当时是怎样地将自己的纯真和热烈表示给子君的。所以那些回忆的片段,也都只好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潜藏在我空虚的记忆里。《围城》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子君就是这样一个留着空白等我的人,而她却从来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她把她的爱,卑微到了尘埃里,然后静默地等待着开出花来。也正是这一点,使我愧恧至今,因为对于子君的离开,我充满了悔恨和无奈。

那个夏天,六月的阳光烘干了我的热情,我不能接受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的承诺所带来的失意,我倔强的认为,新的道路需要子君勇敢地去尝试。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可能会有一百步之遥,但我想只要子君迈出一步,我会走完剩下所有的路。可是,子君没有,子君无法挣脱家庭的束缚,也许是她根本不想挣脱。我于是失落地中断了和子君的联络,我本不想,但我不得不这样。我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无奈与叹息,暗示子君,我们之间那些曾经被认为永不能忘的美好和纯真,终有一天会被我们忘记。我的声音和态度明了极了,以至于子君只能以两滴委屈的眼泪以对。我甚是痛心,但我却不能痛心,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想让她离开之后不被负疚感所困,而这负疚感,也正如我所料般,在之后的日子里,反过来硬生生地压在了我气闷不堪的胸口上。为此,无数个夜里我梦到子君那透着悲哀的双眸,那眸子让我寒栗,叫我悔恨,使我真切地感触到琳达里弗斯那样的悲痛——你的眼睛,是我永生不会再遇的海!回想那天,我在心中用哭声一般的歌唱,给子君送行,行在遗忘中。我希望,分离是为了重聚,子君沉默地走开,意味着终有一天会骄傲地回来。而这一切,我却没忍告诉子君,我想,子君的离开是应该不带任何牵挂的。接下来日子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在我和子君同行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依然有爱情在游荡;我想到子君离开的时候,幽灵般的思念也定会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和她如影随形;我也似乎听到有人在莫名地歌唱,那样的迷茫。那是年少无知的感伤?那或是在为我和子君而唱!时光在老去,子君业已无法再遇,但只有我知道,谁会永远地留在她心里,无论以一个怎样悲伤的回忆,他都会真实地存在。因为虽然子君没有承诺太多,但她从来不会欺骗我……

分离啊分离,这是记忆上永远的留遗,至今还如昏暗的路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子君的手。那瞬间,在眼前不断地闪过,每每想定睛凝视,却瞥见的是无休无止昏暗的灯光,子君的容颜,子君的声音,子君的一颦一笑,都模糊不清了。而留下的,只有空虚和孤独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我想到我讲过的那些话,我走过的那些路,它们都被我可怜地推到了怒吼的狂风和猛烈的火焰中去了,化为了灰烬和虚无。就但愿它们,也能卷走和烧尽我所有的的悔恨和悲哀吧。

如《野草》所言,我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对于这死亡我该有欣慰,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对于这腐朽我该有欣慰,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但,子君和我,却不能灭亡,即使有一天我们真地永远地离开,还是会有更多像我们一样的子君和涓生,把他们的欢乐和悲伤延续下去。死者会永远地埋在活人心中,并且同他们的悔恨和悲哀永生。

先生说过,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