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小记

我做好了一切在巴厘岛被宰的准备。

机场出租比规定价格多收了五倍,原本打算用 Uber,但是要走出机场,怕麻烦,想想还是算了。被航班晚点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父母很疲惫,我也很疲惫。这是我第一次和父母出国游,良好的理财基因,促使他们在不谙印尼语的情况下,却深谙印尼盾。母亲关切地注视着我掏钱的动作,一张、两张、三张……我数了25万给出租停靠点的工作人员,我妈说,儿子,没数错吧,怎么那么多零?我告诉她,去掉4个零就是等价的新币,去掉3个零再除以2就是等价的人民币,懂了吗?女人的数学能力也许不强,但女人的直觉一定很强,母亲脱口而出,那你肯定被宰了!

在宾馆简要收拾,我们便出来吃晚饭。父亲和我点了两大碗咖喱状的菜饭,母亲嫌弃品相不好,去超市买了两盒泡面。我不知道老一辈无产阶级为什么这么钟情于泡面,世界上任何角落,只要有中国中老年群体,就必定会存在泡面消费,这是个有趣的商业现象。

夜里,我泡了2016年来的第一个浴缸浴,新加坡公寓里逼仄的淋浴间,像是囚笼一样,在每个清晨困住我,也困住我五音不全的单曲。相比而言,浴缸就舒适太多,我躺在里面编辑了几条微信,抽了一根烟,还发了一会儿呆,父母则一直坐在外面的床上聊天,兴致来时,便跟国内的亲友视频连线。我喜欢这样的夜,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这样的夜没有终结。

隔日吃完早餐,我们坐 Uber 前往库塔海滩。在一个叫做 Double-Six 的地方,父母穿着泳衣跑向了大海。他们嬉水拍照的时候,我躺在沙滩椅上翻一本名为「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书。但也只是了了地翻了十几页,刺眼的阳光很快打消了我「 对着大海,翻着古书 」的文艺情节。 我发了条状态:在巴厘岛,做个文化人。然后便呼呼睡去。好多时候,人们看书的目的并不单纯,有时候是打磨孤独,有时候是扼杀时间,更有的时候,只是在向那些网络世界里莫须有的人群,证明自己在读书而已。多么愚蠢的行为,我讨厌轻浮的自己……庆幸的是,一觉醒来,看到了 E 的评论。她问我,在看「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么?我说是啊,大伙儿都评论我的腿毛丰盛,你却猜出了书名。我一直觉得, E 是一个骨子里就很书生气的女生,四年前我们热切讨论过伊恩·麦克尤恩,今天,则是善于玩味内心世界的卡森·麦卡勒斯,在法兰西和印尼之间,传递了一些关于文学的颗粒。我夸赞 E,你眼光独到。而如果放在四年前,我大概会对她说,是麦卡勒斯的眼光独到——她描绘孤独,却从不给出出路。当然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们本不应该讨论孤独……就在这次毕旅的几天前,我刚刚结束了自己十多年的学生生涯。亲友们在国大的毕业典礼上,给足了我人生赢家的错觉。当然,我必须承认的是,对于文化有限的父母、对于曾经无比闭塞的家乡而言,一个海外硕士学历,还是很具含金量的。父母舟车劳顿飞来前,我买了数十本书让他们一并带来。这其中包括了一直想读,却从未敢读的那套「追忆似水年华」。曾有这样一句话形容普鲁斯特的变态,说世上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没读完「追忆似水年华」的人。可我却迫切地希望成为另一种。我不知道法国的意识流为何如此的吸引一个穷困潦倒的毕业生,大概只是为了在精神层面上,更接近 E 这类人所处的浪漫世界。

父母对于大海的热爱,超出了我的预估。母亲说,关于旅行,她有两个梦想。其一,躺在大草原上,风吹草低的时候看一看牛羊;其二,和爱人躺在沙滩上,让海水漫过四肢、再缓慢地退去。母亲的愿望,让我闻到了那种存留于六七十年代人身上特有的浪漫气息。我想到了黄磊,算是父母的同龄人,想到了他曾经的长发和他的「似水年华」、「我想我是海」。那是属于父母一代人的文艺情怀,我不曾经历,却不可否认它们。甚至于,我也会为这种单纯的气息所着迷,它们支撑着经历了改革开放、计划生育的一代人,在为数不多、不为生活所迫的时间里,念叨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浪漫情怀。我想到了「似水年华」的结语:有个诗人叫聂鲁达,他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是不是我们的爱情也要到霜染青丝、时光逝去的时候,才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样,清晰,勇敢,坚强……我问母亲,倘若到年华老去都不能实现年轻时候的梦,你还会觉得这样生活有所值么?母亲笑了,那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笑容。她说值啊,有什么不值呢?而我却觉得,这个答案恰恰是真相的反面,如果万事都一笑而过,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她的一生,都大概给人以温柔、善良的印象,但在善良的背后,她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固执的东西。她至今仍活在一亩三分地的寡淡里,付出了一辈子,那些笑场和无奈,却从未有人真的在意。人,最怕自己把自己活老了。我于是沉默地在内心告诫,在30岁前,在父母还未真正老去的时间里,多创造机会,陪他们去走走那些广袤的、内心世界里的地图。我想,子女的意义,不正是通过我们,让父母重活一次吗?

离开沙滩的时候,我所有的轻松里,都夹杂了一些责任的沉重。

等到月光升起,我们去逛了夜晚的巴厘。这里并没有那种令人绝望,或者令人迷失的美。反而是巴厘夜市的世俗气息,提醒着我们商业绑架的无处不在。偶尔,也能看到隔街相望的欧洲男女,低廉的贸易,并不意味着低廉的爱情。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奇迹,莫过于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无论相隔几千公里,我们在同一个街口相遇。我愿意相信,身处爱情的男女,身体里总带有福音。父母总是暗示,我需要找一个爱人了,并且学会去爱。我也无奈,我总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福音,可我却不知要把它讲给谁听。

后几日的行程,我们包车游览了岛上的名胜古迹。海神庙的浪花和乌布市场的嘈杂,尤为生动地勾画了一幅关于巴厘地理和人文的速写。在这幅画中,五彩的木雕,澎湃的印度洋,朴实的包车司机,和精于算计的小贩,共同构成了短短几日来,我对巴厘文化所有的想象。当然了,这只是对千岛之国的管中窥豹而已,巴厘岛外,仍有大片的留白地区,就像这个世界之于父母的留白一样。

我多希望,一个接着一个的目的地在等待着勤恳的父母一辈。我更希望,属于他们的压力和荒诞少一点再少一点,而海滩和草原多一些再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