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西【九】

乔北博弈

我妹妹乔北,是个终生崇洋媚外的家伙。

她和我同一年进入的高中。三年后,她顺利升上高三;四年后,仍读高三;五年后,依旧是高三……我不止一次劝她,差不多就行了啊,再复读下去,资格都快赶上校长了。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七年,也就是我的大学毕业季,家中终于传来喜讯,乔北考上了!

那晚,我坐在省图书馆,斜前方四十五度角的佳人依旧在夜读,夏夜的风也依旧透过硕大的落地窗吹进来,几个空位置上,一两本小说在风里沙沙作响。我的手机震动了下,打开短信,内容是英文,根据有道翻译,大致意思如下:嗨,伙计,我录取了!XXXX大学英语系!是不是很疯狂?我感觉不能更开心啦……彼时彼刻,我知道,为了格调,怎么着也得憋出点英文什么的回复她。但囿于大学基础教育的缺乏,只好悻悻作罢,最终回了条「Mei Mei Ni Zhen Bang」。我想,即便只是短短的几个拼音,乔北也应该能感受到我作为兄长的骄傲之情了吧。点击发送前,我又添上了两个半角的感叹号。

家人很难找到一个具体的原因,来解释乔北对英语的热爱,要知道,生于皖南小山村,接触英语和接触外星人的机会,基本上没有本质的差异。但是我却有直觉,这一切的归因,大概是因为二嫂的缘故。二嫂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儿化音,一度成为了我们儿时的挚爱。可是,语言的魅力远非语言本身,要知道,任何发生于两个女人之间的嫉妒与被嫉妒,其意义通常都会上升到形而上学的角度。自那之后,乔北大概是在心里默默地种下了一颗种子,以她锋利的个性,且不论说好中国普通话,就算是美国普通话,她也要不在话下。她是一位如此强大的自我教育家,以致于就算前后花去了五个高三,也要致力于最初的梦想。说到底,乔北五年来的日夜煎熬和她五年前的雄心勃勃一样,都是因为一个女孩的骄傲。想到这些,我有些怅然,要知道,一个女孩的青春,有且仅有那么一两个五年。

乔北去北方上学时,我回家送别。我告诉她,你要照顾好自己,北方人蛮横、凶残、笑里藏刀、不笑时裤兜里也藏着刀,一定要多加小心。乔北耸耸肩,哥,都什么年代了,该同化的早就同化了,你还满脑子北蛮思想!二嫂说就是,乔西他自己找了个香饽饽的南方姑娘,就开始瞧不起咱北方人了,这心胸多狭隘啊,哈哈哈哈。乔北没有笑,一脸严肃地上了火车,然后在窗口扔下句话,她说,哥,你放心,我会回南方的,北京也没什么好。二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二哥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几人中,大概只有我知道,这场「向北方」的博弈,早在多年前那张洋溢着北京口音的饭桌上,就已经打响。

有时候,改变自己很难,比如说出身、比如说天赋。所以剩下的、容易一点的,就是改变自己和环境的关系了。当你在贫乏的交际中羡慕起语言,当你在单调的生活里羡慕起艺术,当你在拘束的年代中羡慕起自由,当你在不切实际和不敢苟同里羡慕起真实,你总会出逃,或是向南,也可能向北,甚至也会像乔北一样,「崇洋媚外」地说起英语来。但是,从另一个层面而言,任何出逃的都是一种回归,就像乔北所言,北方同化了我们的政治经济、习惯信仰,但北方终究是北方,一如英语终究是英语,一个人倘若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归属感,那么他和无根的浮萍还有什么差别呢?我想,乔北应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终于一日会成为乔南,他们只不过是在时间的地图上,殊途同归罢了。

乔北的大二暑假,曾探望过那时还在山中清居的我,乔东哥告诉她我所遭受的一切,她深感惋惜。直到后来,当我慢慢走出阴霾,甚至于着手计划起远渡南洋的未来规划时,她才为我的重新振作感到欣慰。

她打来电话,说哥,你既然计划去新加坡工作了,无论如何,我支持你的决定。
我说,是啊,换个英语环境呢,我们乔家可不只你一个知识分子。
乔北说,哥,you raise me up!
我说,什么?你起来我上??你在说什么啊!!!喂喂喂,今儿不说清楚不准挂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