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乔西,有两个兄长和两个孪生妹妹,他们的名字按照「风一色」的规律,从大到小依次叫做乔东、乔南、乔北和乔中。毋庸置疑,父亲是一名狂热的麻将运动爱好者,老人家临走时,我们特地烧了幅纸糊的麻将供其消遣。我时常想呀,老六老七这是没出生,否则陪伴他们一生的,毫无疑问将会是「乔发财」和「乔白板」这样的名字。所以说,父母没文化,其实是件挺忧伤的事。
乔东像村里每个留守大哥一样,继承了家族的祖屋和田地,当然,也顺便继承了农民这一称号的永久使用权。二十多年前在父亲还年壮时,他教会了乔东所有农具的操作方式,他会指着地里愣头愣脑的庄稼告诉乔东,春分、夏至,大暑、白露,霜降、立冬,小寒、大寒,在这些不同的节气时段,应该怎么处理好地里的生产活动。乔东虽头脑简单,但他听从教嘱、按部就班,具备了成为一位优秀农民的所有特质。果不其然,十多年后,乔东成了家里的首席劳动力。再过十多年,也就是今天,他成了唯一的劳动力。
大哥的性格很传统,父亲走的那几天,他戴着孝里里外外地忙活白事。他陪前来吊唁的亲友们喝酒,抽烟,嗑瓜子,最后甚至谈笑风生地搓起了麻将——在农村,对于老死的人来说,死并不是痛苦,而是解脱;丧事也不是丧事,而是白喜事。所以一直等送走最后一个邻居,大哥才得以脱身。那一日,除了大哥,乔家兄妹各个哭肿了眼睛,等哭累了,我们早早挤在父亲的卧室里,诉说起儿时的记忆来。大哥没有参与回忆,唯一能和他分享回忆的人,已经被安静地挂在了墙上。他为我们递上热水和小吃,然后端了杯浓茶走到堂屋,沉默地坐在了父亲的遗像前。
一直到深夜,等我准备开车送二哥和妹妹们回城里的宾馆时,大哥仍旧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着父亲。因为母亲在生我和乔北、乔中三胞胎时难产而死,几乎是他一手将我们拉扯大。大哥一生未娶,按他的说法,是他不需要女人,也没有时间搞恋爱。看着大哥斑白的鬓角,有时我会愧疚于他的付出,我感觉自己像把刀,把他一生中最精彩的那段年华硬生生地截下来,如今只剩下了头和尾。我找了件外套给大哥披上,说哥你去睡吧,老头在天之灵,看我们兄妹五个都回来了、都好好的,就够了。大哥点了点头,掐灭烟,回到自己的卧室。
乔东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不放心他,第二天一早就开车赶了回去。我到家的时候,他的房门虚掩着,我轻声地走近卧室,透过门缝,看到他正低头搓着手上的香烟。他的眼框深凹极了,胡扎布满脸颊,法令纹深刻如刀,和印象里父亲如出一辙。我走进去,点着火,递给他。他摆摆手,把烟扔到了满满的烟灰缸里。他开始盯着那堆灰烬喃喃自语,不该啊,天杀的不该啊……我拍拍他的肩,哥,人老了,气数已尽,你也要想开点。大哥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充斥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血丝。他突然抓起了我的手,却又摇着头放开,他孤单极了,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孤单在他的手上烙下的印记。最后他低下头,开始轻声地告解,那声音小到,似乎是在同另一个世界的我诉说。他说:小西呀,老头子不是老死的,是我害死的啊。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哥哭,那泪水好像不是液体,而是固体,像串巨大的珠子般落下,把一切荒诞砸得劈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