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和女人

我在甲板上醒来,身边是波涛冲击船体的声音,它们并不刺耳,月光里反倒显得有些温柔。试图回忆风暴来临时的情境,是我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那时英吉利海应该正发疯似地咆哮,我记得风自北而来,这对西风带海峡并不寻常。我和水手们涌向甲板,但十尺高的海浪把一切的试图挽救化为了徒劳。船体朝远离北海的方向颠覆,人群在嘶吼中陷入慌乱,夹杂着海水的巨风让他们无从睁眼,一个倒下的船舷又挡住了他们逃离的脚步,我听见落水的砰砰声,一个,两个,五个,十个。事实上,所有试图跳入海中的逃生者都无处可逃,身为中尉,我没有逃,而是在一声闷响中陷入了昏迷,却因此活了下来。船体破碎支离,后脑的擦伤已经结痂。我有些冷,双手支撑着起身,摸到了可能是将我击昏的船舷残体。月光里它散着水银似的光晕,似乎提醒着我我是这场海难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生命。我找了件救生衣胡乱套上,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我意识到,我能活下来,就也有义务活下去。

虽然在一个重点大学读本科,但这并不妨碍我时常觉得一无所有。未来对我来说十分空洞,为此我经常在黑暗的夜色里独行,试图在那些空洞里思考些实质性的产物来。因为我只是思考,所以不知道该往哪走,更不知走完路以后干什么。好的情形下,我会在一个有星星的晚上停下来享受静夜,有时有人会突然出现陪我看星星,陪我聊天,有时我自己坐着,坐着想那些永远想不完的空洞的产物,然后抽根烟,然后发呆。因为心里时常是紧绷绷的状态,抽烟发呆能暂时缓解。当然,看星星也能,我觉得它们像是冻结的风暴,或是缓慢进行的炸裂,那么多的璀璨光点,很容易就让人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不过,在大多情况下,活着又是最不需要勇气的事情,因为死常常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生理和心理工序,相比而言,活着则简单很多。

上岸后,我向渔船上的两位船夫道别,他们给我换上新的衣物,我顺势把潮湿的军装当作礼物赠给了他们。英国南岸的阳光洒在海岸上,小镇的人群交谈,微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属于那场风暴的印记。我进到海边的一个小酒吧,正午时分,酒吧里客人并不多,出海的人还没回来,渔人的妻子们可能正在院子里修剪草坪。白发老头儿递上一杯白兰地,我晃了晃脚杯里的液体,与慕尼黑酒吧里那些勾兑后的葡萄酒不同,它色泽金黄澄澈,微微波纹里,还反射着慵懒的海上阳光。我坐了约摸两个小时,把酒和一便士放在吧台上,起身离开了酒馆。在莱姆镇,我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用去想该怎么活着,而应该去考虑该怎样活着的问题了。

自打我发现活着是人类不想去考虑死亡的惰性所致后,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比如说是买一块六的矿泉水还是买六块一的RIO鸡尾酒,便不能再作为去超市的一大困扰了。渴的时候买水,想喝酒的时候买酒,顺其自然,顺其惰性,就无需经过任何一道心理工序。因为过敏性体质,我很少喝酒,因为一旦摄入量超过阀值,身体的免疫细胞便会极其亢奋得开始活动。但如今,基于活着就是顺其自然顺其惰性的理论,我又可以开始每晚一杯鸡尾酒的生活。RIO是一个系列,分为白兰地、伏特加、朗姆,我区别不开任何一种,我也知道本质上都是些兑水的糖精,但这些都不妨碍我坐在寝室捧着本书把它们喝完。我享受不到电影情节中那种小酒馆的纷繁热闹,此刻也没有抽水烟的阿拉伯人在身边耳语絮叨,我只是一个人,一杯酒,一本书,进而尽可能多的尝试去触摸世界。

我摸着她的乳房,像是摸着两个青冷的苹果。这个叫Sarah的女士,是我在莱姆镇上遇见的第一个女人。她的身体,像此刻的月光一样干净:那棕红色的卷发,浓密的阴毛,和修长的双腿,在白色床单上闪着诱人的光。她的嘴唇细腻光滑,每一次颤动,连同嘴角边细微的绒毛,让人有一种吻上去的冲动。她的下体润滑极了,粘稠的液体让交合时发出的声音也变得诙谐。可她的脚却有些冷冰,我想我的或许也是,我们把太多精力集中在上面和中间,已然忽略掉了双脚的存在。尽管我大汗淋漓,后脑的阵痛也不时得提醒着我苦难和记忆,但在这个月光如银、海声扑打石岸的夜里,大多时候,我像是躺在云层一样温暖。

我如果曾经感到温暖,大多是因为我的女友。我为她写过很多邮件,或是牵着她的手同行过很长一段寂静的小路。虽然这些年来,经历愈多,也愈发体会到自己多情博爱的品性来,但是因为心里终究只放过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她,就始终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根的浮萍。男人有一种冲动,就是把自己的女人脱光,我不知道女人有没有让自己男人脱光的冲动,至少在我看来,我的她有过。她让我对处女情结有了颠覆性的审视,对性也有了更客观的认知。原本我以男人的意淫为荣,认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的。要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只能干出来。后来我知道,干出来才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我愿意让第一次的快乐与她,她愿意把第一次的痛苦给我,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人生在世,快乐和痛苦本来就分不清,所以我只希望它们货真价实罢了。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Sarah离开了旅馆,她给我留下字条,说是要去伦敦闯荡。我不敢相信一个决意要去伦敦当妓女挣钱的女人,在临行前一夜竟把处女之身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落难中尉。也许是昨天下午的阳光让我的沧桑多了几分饱满,也许是我莫名的微笑在她窘迫的孤儿生活里点燃了瞬间的火光,也许没有巧合只是注定,在一百五十亿年前的那场大爆炸里,就隐藏了一个叫Adolf的德国男人和一个叫Sarah的英国女人在海边旅馆相遇并交合的秘密。谁知道呢?所以在此之前,我要找到Sarah,只有她才能让我悸动的生活恢复平静,也只有她才明白一切的归因。我于是收拾好行李出门,走向小镇不远处的汽车站里,那辆开往伦敦的巴士。我想,这即便是一个故事,一场梦,也得慢慢参透。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投在脸上,西湖水轻拍着湖堤,一个和长椅同眠的夜。我吃了个口袋里携来的苹果,它青冷的触感,实在让人想入非非。后脑有些痛,估计是被长椅的某处硌到,在发呆数星星时意外睡去,说出去这真是个奇怪的故事。空气很潮湿,抓上一把都能拧出水来,根据蝴蝶效应,风如果再大一点,说不定会在世界的某处引发一场风暴吧!我起身,推着单车离开了苏堤,路过肯德基上了个厕所,晨勃时,真是尿尿都感到费劲。推车的一路上我开始想,如果一觉醒来会在西湖边,那么另一觉醒来会不会身在别处呢?如果我连自己做没做梦都记不清楚,那么到底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呢?倘若我不是在做梦,那么发生在我身上的生活就都是真的,倘若我在做梦,那么即便别人都是假的,但我依旧是真的啊。想到这里,我觉得不仅后脑疼,连脑仁都开始疼了,也许不该这么较真,偏要为自己在西湖边误睡一夜的行为找到解释,甚至偏认为自己神游了他处,或是身在他处。世界实实在在,思想理应本本分分,就算怀疑生活不过是一个故事,一场梦,也要慢慢参透才行。

想明白这点后,我义无反顾地上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