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小记

102年前,西贡还没有杜拉斯。

那个时候的胡志明,也就20出头,顶著“阿三”的名号,他以海员的身份穿梭於欧美亚非大陆间。广泛的认识世界,使其成为了一个精神世界的资深极客,所以5年后,当凡尔赛的巴黎和会如火如荼,越南历史上第一位共产党员,由此开始了新旅途。再之后,那些关于胡志明、印度支那共产党及红色高棉的之间复杂历史,开始如泻如注地铺展开,而发生在中南半岛上那些罄竹难书的人类罪行,也从此在越共乃至於整个共产社会里,笼罩上一层深重的历史尘埃。等到南北越统一,西贡便被正式易名为胡志明市。以南越旧都纪念伟大的北越先锋,越共试图用一种强力的姿态,去为另一种强力的意志洗白。我突然想到了孙文先生,想到他至今被十几亿人暧昧地称为“老师”与“国父”,不禁感概,在历史面前,殊途同归的大多是套路。

马杀鸡店老板娘就曾聊起,越往南,人们越和善,而越往北,人们越兇恶。我便问她,那你是哪里人呢?她回答我,Saigon……确实,对于很多南方人来说,Ho Chi Minh City这个名称实在太长、太拗口。他们习惯了Saigon简短而有力的发音。而这一口语传统,在新生代的教育体系里,正不出意料地被日益淡化著。

这个城市的称谓,不仅仅揭露了其意识形态冰山一角,更从另一个层面,体现出偶像崇拜对于它的侵蚀。作为越南的经济文化中心,胡志明市街头,类似於大陆红底白字大布条的广告板四处可见,几位不明身份的领导者肖像,被刻画得睿智而生动,似乎在提醒人们,这是一个人治多于法制、精英领导的高效社会。实则呢?没人去追究那些越南语背后的含义,川流不息的摩托大军,正在把象征著现代文明的汽车工业远远拋在脑后。在越南,一天的摩托车租金,相当於美国麦当劳餐厅里的一个巨无霸汉堡的价格。从学生到小贩,从工商从业者到白领阶层,一辆摩托,几乎蕴含了所有的生活方式。

有些时候,我会被越南的贫穷所震慑。但大多数时刻,越南街头所散发的市侩气息,为这个社会,保留着为数不多可供想象的空间。正如一个人没法改变他的出生,一个国家也是。但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难道不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我们心里,大概需要这样一些博尔赫斯情怀。

西贡河在胡志明市区旁蜿蜒著穿梭过,到了夜晚,喜力啤酒的巨幅广告、河中央载满欧洲人与中国人的游船,无不透露出这条古老的母亲河关于现代化的初步理解。唯一不曾改变,或是应该不曾改变的,当是西贡河畔吹风纳凉的年轻情侣。在这里,一包瓜子,一袋薯片,一整晚恋爱。在给母亲明信片里,我写道,这像极了革命时期的爱情。

谈及越南青年,穿奥黛的少女,永远是別致的风景线。高到及腰的裙衩,丰满的上围,曼妙的双腿,我会怀疑,东南亚国家所有的灵气,都被这样一个羞赧又质朴的群体所吸纳。在跟她们短暂的接触里,我大致能体会到一些她们对于生活的热情,兼职也好,学业也罢,你不得不承认,欧洲人、东亚人带来的那些新鲜词汇、新鲜事物,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著她们看世界的视角。当然了,改变不会发生在一夜之间,但那个热衷於桌球更热衷於越战话题的佛罗里达大叔,那个“spend all my life here”、只为制作出一部反映“soul of Vietnam”舞台剧的英国佬,以及我们这些满嘴荒唐言、”have no manners”的中国青年,都在一个个侧面,促进了这种改变的进程。

大概是越南青年毫不掩饰的爱情,让同行的诚想起了杜拉斯。他跟我提及,我方才醒悟。两年前,第一次读「情人」,出生在西贡的杜拉斯,在书里爱上了一个中国男人。他们在没有四季之分的天气里,享受著原始的情欲。中国男人说,他一生都在爱着她,这是男人惯用的伎俩,她信了。她说,在返回巴黎的轮船上,她怀念过他夹杂汗味的体香……那时,文字像是一块块符号,湿热而粘稠。可曾想两年后偶遇她的笔触,竟是生之育之的西贡街头。我突然就觉得,舟车劳顿里偶然而至的这些诗意,大概才是一段旅途里最让人心惊的东西。

我於是刻意寻找起杜拉斯,在中央邮局里翻明信片,在街头画师的作品里多瞄几眼,或是驻足在文艺咖啡店的某块涂鸦墙边,遗憾的是,都没有。也许是我不够敏锐,也许是文化绑架者不够敏锐,总之,102年后,西贡依旧没有杜拉斯。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在离开一座陌生城市时,记住这也是最后一次来。所以对于我发现或是遗留在街头巷尾的这一些些遗憾,尽管它们并不举足轻重,但我依旧希望有一天它们能被重新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