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义

去江南天池,下午是四十公里的上坡路。

一直爬到天色暗淡,山路依然遥无尽期。两手扶把,双腿笨拙地画圈,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些濒临痉挛的四肢。每一次蹬踏,都像是履行宗教仪式一样郑重而繁琐。我也试图把最后的努力当成一场很长的散步,可如鬼火般、偶尔穿透层层叠叠的林木、不久又在空气中消失的山顶光亮,最终击溃了我。我像一个被割喉的骑兵,一阵眩晕地滚落下马,躺在坚硬的山路上,望着遥远的星辰发起了生命的最后一场呆。过去的四千公里,这是我第一次对mgsinθ感到绝望。

我开始强烈地怀疑起骑行的意义——一度疯狂地爱上它。如今看来,这无异于爱上水里的一个影子,或者天上的一朵云。试图通过双脚,去越来越多的地方,不知道自己究竟学到了多少,很可能我依旧无知。我感到一阵战栗,就像冷风穿过肌肤。这很可能是一次颠覆,如同爱了两年的恋人对我提出分手。她说:我走了,我们不该在一起;我说:留下吧,我继续爱你;她说:你爱不爱我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气……这句话就像浴室天花板上骤然渗下的水珠,扑腾的一声,滴到我心上。我语塞了。

《刀锋》里说,坏不是由好变过来的,坏本来就已经有了。我觉得这场对于骑行的质疑,自从我开始笃信它的那一刻起,就等待着爆发。如同人世,人的出生意味开始了死亡,恋爱的建立意味着开始了分离,而我愈发地沉迷于一样事物,则意味着我开始愈发地挣脱它。想到这,对所谓的意义问题我有所释然。人们发明意义,无非是为了生命活动找到动机,然而,一种情感,一类事物,都存在它的对立面,这便决定了,没有任何一种意义,可以永恒。神父告诉毛姆,上帝创造世界是为了颂扬他自己。我觉得不然,因为上帝创造世界的瞬间,讥讽和嘲愚之声就有了,而且将一直伴随着赞美的力量存在。这,是一种平衡。

我想到昨夜出发前,自己躺在杭州纷扰的夜色里被一声声车鸣惊醒。二十个小时后,自己却在几百公里开外、寂寥的大山深处。虽夜里看不清它的模样,但想必这会是一片苍翠墨绿、有时间一半老的土地。我于是在寂静里同山说话,我说,好久不见,哥们。我听到它回声,好久不见,哥们。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重新找到了证据,证明自己不再是孤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有所属的那样。我突然就被自己这四千公里来的虔诚和不随流俗所打动。

原地休息了会儿,还是起身上了车,夜色忽而变得生动,我有了种和旧情分手后得到新生的快感。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你要爱生活本身,不要去爱它的意义。我回味良久,不由地感叹起俄国老头儿的文化水平。我决定,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再问自己骑行是为了什么的破问题。归根结底——如同酒桌上的划拳——一切能够继续靠的只是概率和运气。但话说回来,自我麻醉并不意味着丧失能动性,这世上没人可以彻底地醉,就像没人可以彻底地清醒。

骑行,无非是场游戏。

于江南天池
2014.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