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山外

Day 2

天蒙蒙亮,开往深渡镇的轮渡开始了一天的旅途。从新溪口码头出发,两个小时的水路,走的是新安江山水画廊。天地悠悠,马达声徘徊其中。现代文明的剪刀像是划开绸缎,把安静的江面一刀两断。偶尔会有群寂寥的山雀闻声惊起,顷之又徐徐地降回枝头。整个山区,就像是开了场却没有演员登场的舞台。

也有小舟泛过。船头是山橘若干篮,种橘人扶坐船头,年轻人则执桨船尾。种橘人多年近古稀,他们像破败的朽木,日渐凋零。而所谓凋零,就是说对于大部分人而言,生命并不是戛然而止的,死亡也并不是突然来临。你可以看到,当我们不知疲倦地以偷采山橘为乐时,那些种橘人早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也就是说,他们大部分的身体,都已经被黄土掩埋。他们只是露出个头来,跟年轻人讲价。

开船师傅点了根烟,缓缓地吸下,过肺,再吐出余香。师傅身干精瘦,头发不多,很难相信,三十出头的他已经干这行大半辈子。我想像,二十年前,当那个划水的少年第一次看到柴油机驱使的渡轮像刀斧一般剖开水面,他是如何立誓要开一艘载满了山花的大船,去讨好心爱的女孩。他焦急地等待着喉结的变粗,跟着老渔人出江捕鱼,肄业后,还去了镇里学习柴油机的掌控方法。再后来,他打工,搞建筑,挖石材,等赚足了一辆大船的入伙资金后,他开着它回到了新溪口码头。可想而知的是,女孩离开了山区。那是一趟一去不返的旅途,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是印证,印证一段关于山外世界的描述:水泥,柏油路,像子弹一样飞奔的车,像利剑一样的高楼……那个青年留了下来,作为一个船夫,作一个掌舵手。他是一名伟大的自我教育者,自那以后,他常在深夜里写从未寄出的书信或是独白。江火的映衬下,他咬一根烟,每隔三个词翻一下字典。他没有文化,但却把所有的热情寄托在了笔下。那些情感时而桎梏压抑,时而欣然慰籍,虽不成段落也不着逻辑,但终究情有可原——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一位作家都是思想家。在他看来,女孩的肉体和深情,是他发现自我的重要途径。他就这样,写作、开船、成家、养儿育女,他希望终有一天那女孩回来时,能带着孩子踏上这条船,在他们沉醉于如画般的山水时,他沉醉于她……我想,世界上所有的掌舵手,都应该拥有一个隔山灯火下的孤独世界,那是一个比现实更辽阔、也更纯粹的精神高点。

从深渡下船,一直到屯溪,短短50公里,视觉从传统的徽派建筑逐渐演变成现代化大染缸。水泥,柏油路,像子弹一样飞奔的车,像利剑一样的高楼,在我眼前一一应验。我想到了船夫和女孩的故事,女孩用一生走出了50公里,而这,仅仅是如今船夫在江上一趟来回的路程。一个人到底需要学多少数学,才能计数得清思念的距离?船夫肄业了,他无法回答。但我知道,一个人从坠入爱河到坠出爱河的距离,并不仅仅是乘以二那么简单。

人们总是期待,一种情绪、一个标准答案就能解决所有困惑。其实不然。就像船夫,他并不是真正爱着那个曾经属于大山的女孩,也不是在等待终有一天她蓦然的一瞥,他只是害怕接受,这个山里山外、二十年间翻天覆地的世界。

许知远曾说,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的天壤之别,一个中国人只需半辈子就经历了。

2014.10.02
于屯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