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曾祖母去世那年,我大一。如今再去看那时所写的悼文,虚空的心境和焦迫的自责依旧历历在目。对于人们的离世,我总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接纳。

陈告诉我,他明天要赶回北京,爷爷病情危重,他不能留有遗憾。这样的情形下,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想告诉他,死亡对病痛而言兴许是一种解脱,你应当释然。我也想告诉他,带点奖状、照片回去给老爷子看看吧,让他再笑笑,让他走得再安慰些。可我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查了下隔日的机场大巴,告诉他这么晚该睡了,明早还得赶早班飞机。可是我也知道,对于陈而言,这样一个夜,终究不属于睡眠。

在夜里,我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年轻时,他是个威武帅气的军人,在海军舰队导航台服役。随后他结识了急于成家的奶奶,据大人们说,那时的奶奶漂亮能干,风姿绰约。我的爷爷因此放弃了军队可能的上升空间,决定就此退伍并和奶奶成家。不知是厌倦了征战和教条,还是对传统而安逸的农耕生活充满向往,我的爷爷,一位高大健壮有着无限可能的军人,为了一个女人脱下了戎装。婚后,爷爷奶奶育有四个孩子:大伯、我父亲、三叔和四叔。奶奶是个封建传统的持家妇女,重男轻女的她对于四个儿子的诞生,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自豪与荣耀。但由于没有女儿在家务上的帮助,奶奶的一辈子,都活在照顾男人起居的世界里。对此,我很是同情奶奶,妈妈也说,奶奶很可怜,没有一个女儿能够交心,听完这句话,我又不得不同情起只有一个儿子的妈妈来,从某些角度而言,她也是可怜人。至于曾经的爷爷,脾气之坏是出名的特征,自打我记事,就发生了好几起有人因惹毛爷爷而受到皮肉之苦的武力事件,而在这当中,好胜心强的我又处于了充当其冲的位置。那时候,没人能撼动爷爷在家的权威,更没人能想象,等这样一个男人老了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谈中国的家庭关系,总要谈到宗教的前提。汉人是地球上最庞大的民族之一,也是出了名的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在中国,若是非得给人们的信念加以牵制,那么“宗族”应当算是最贴切的代宗教了。在一个庞大的同姓宗族里,男人们处于优势地位,这当中长辈尤甚,旧时,中国人对长辈的尊敬和听任是维系一个宗族内部发展与外部交流的关键。所以在我小的时候,人们总对我时常冒犯爷爷的行为感到不齿,他们认为即便有些事情的确是爷爷不对,也不能当面冲撞,有所不敬。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绝对的权威,在他老了之后,性格却突然变得温良与沉默。更多时候,对于家族事宜,他观察、思考,却疏于表达观点。他或许感受到了,这几十年来无论是经济社会还是伦理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迁,在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中,他的话,已经不值一文,他的地位,也早就岌岌可危。

对于如何形容这样的变迁,我的心里并没有答案。我生在90年代,是没能经历任何苦难的一代人,对于爷爷的生活,我显然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所以我只能想像:爷爷的童年,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炮火下度过的,至于他读了多少古书,写过多少情诗,发表过多少耐人寻味的质疑,我不得而知。解放后,他经历了合作化、大跃进,先后待过生产队,服过兵役,他把青年的满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洒在了赶超英美的口号下。后来,他经历了自然灾害,他的一些部队战友、儿时伙伴纷纷离他而去,他饿着肚子思考着,如何活下去,或是活到什么时候的残酷问题。等度过三年困难时期,他成婚,生子,不过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又在神州大地上掀起帷幕。他参与了集会、批斗,向地主扔过鸡蛋还有白菜,那些曾经可以救活人命的东西,在他的手上纷纷变成了新型非致命性武器。他或许也阻止过某个不懂事儿子妄图扔石头的举动,在他看来,那些红卫兵和地主,前者负责押送,后者则负责无休无止地游街,他们是深仇大恨的冤家,同时也是配合默契的演员。眼前的一切,虚妄的就像是一出戏,可同时,又真切的给过无数人致命一击。这出戏演了十年之久,在此之间,他还是送每个孩子上学受教育,城里下放的老先生们,为那一代农村少年,带去了最令人不耻又受益终生的文化知识。等到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驾鹤西去的那一年,演了十年的戏剧因四五运动戛然而止,后来,一大波人被打到,一大波人又得以平反。我爷爷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是非对错,伦理法制,人性兽性,那些词在他的脑海里冲突、撞击,一个个夜晚,他会梦见自己被人拉去游街,而人群中,却又是自己手持着鸡蛋向自己投掷,他惊愕于自己的疯狂和孱弱,他根本无法定义,他所经历的这些,是一个关于自杀的幻念呢,还是一场关于谋杀的梦魇。事实上,在1976年,在美国200周年庆祝的欢腾声里,在大洋彼岸的这个5000年文明古国的土地上,无数像我爷爷这样年至中年的中国人,都在被一场十年梦醒的觉悟所摧残。两年后,改革开放的号角逐渐吹响,村子里精于投机的人,从沿海一代带回了黑白黄山牌电视机,收音机时代就此作古。或许因为爷爷是个安土重迁的老古董,或许因为对投机倒把已然精神排斥,在那个满地机遇的黄金时代里,他依旧守着老屋,守着见证了太多却一直不语的一亩三分田。后来便是一段风平浪静的农耕年月,爷爷向苍天求雨水,问土地寻收成,带着大儿子,他们在黄土和蓝天里,度过了难得的新十年。时间进入90年代,有一天,我准时而守信地来到了这个世界,爸爸喜出望外地打量着新生命,而爷爷看了我几眼,未做过多表达。如今的我早已可以理解爷爷的心境,对于已经拥有四个儿子三个孙子的他而言,这一眼所能包含的惊喜,实在很受限制。相对而言,我倒更愿相信他其实一直渴望着这个家族能多添一位女丁,而非无休无止的男娃。所以我的出生,对于家族而言,并不响亮,也更不出彩。但是,包括父辈在内,所有男孩的基因内,一条叫做Y的染色体都无一例外的来自爷爷,所以我始终觉得,即便爷爷再不喜欢男孩,也要对这些男孩的出生负上最根本的责任。我甚至想到要把这种想法灌输到那段属于爷爷的基因里,然后传给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在这样一个只生男孩的家族中,他们有必要学会如何去反驳爷爷责难的声音。当然,在21世纪到来时,爷爷还是慢慢变得温和起来。我尝试着与他交谈,要知道在不久的过去,这种爷孙间的平等还是很难想象的。我们谈到了制度,谈到了40年前的历史,也谈到了中国以外的地方和梦想,大多时候,爷爷在聆听,对于30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发声,也未做反驳。王小波说,在中国,历史以30年为限,人们很难知道30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在想,爷爷之所以沉默,不是因为他选择性遗忘了过去,而正是因为这是在中国,在一种叫做特色化的体制和无死角的舆论宣传下,人们还会记得历史吗?人们还敢记得历史吗?

如今,我长成了青年,也渐渐明白,对于爷爷,自己更多应当的是心存感谢。如果没有他那条被我形容为充满偏见的Y染色体,我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也无法看清那些曾经把他迷惑的戏剧和变迁,更无法发觉,一种属于宗族内部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因为我觉得,对于爷爷,我始终是一种传承。因此,我崇敬任何一个时代的他,即便我无法抹去他在动荡年代里犯下的过错与保己的无声,但他终究是老了,带走了很多,而剩下的太少。他的少年和青年里,经历了太多的荒唐和诙谐,而这些荒唐和诙谐,正是我所需要理解与辨证的。我希望,这些东西统统被他留存在了那条充满偏见的Y染色体里,因为我能察觉到,无论是他的沉默还是我儿时的偏激,都曾是这种偏见最显露的表达。

两天前的12月26日,微博上大肆宣传起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的消息。后来,陈的爷爷病危,他赶回北京探望。再后来,我想到了自己的曾祖母、自己的爷爷,想到了传承与责任。事实上,这都是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它们的重要性在我的内心中依次上升,至于能把它联系在一起,并把某位伟人的地位置于最后,我感到惊愕。但事实上,我不应该惊愕。当一个人凭一己之力把解放后的中国开创成一块规模宏大的人类实验场,当极端的偶像崇拜最终走向历史的幻灭,还有什么不能证明,人的价值实则上是超越制度与国家本身的呢?

陈丹青在为毛泽东所做的系列画像中,充满了不羁于传统的隐喻和反思。我在想,如果为我的爷爷作幅画呢?我或许会偏向于罗中立先生的《父亲》吧。在那幅画里,你既可以看到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空洞笑脸,也能够发现,画中人一生的忧伤,其实都凝聚在了嘴角边。

这些,正是我想表达而我的爷爷无法表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