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世界突然就静止了,我开始飞快地蹬起脚踏,为了这个暂无法见面的侄儿,在另一个城市里毫无目的地狂奔。是啊,我做舅舅了!

记忆回到当年,弟弟池喆出生的时候,也是抱着这种"终于做哥哥了"的兴奋,我冲进病房,粗鲁地夺去了他的第一个吻。然而,那个发生在夏天乡镇小医院里的一切,事后看来,却成了四婶为池家带来的最后福祉。数年后,他们离婚,喆开始单亲生活。

对于喆的爱,一大家子人从不掩饰,尤其是我,他那样聪明,是我见过最惹人爱的小孩。当然,原因还在于,他从一出生就被烙上了我的印记,从名字到长相,从性格到举止。我时常会拿起自己小时的照片,仔细比对眼前的这个小孩,奶奶说的没错,妈妈说的也没错,我们很像,惊人的相似。我爱花很长时间陪他踢球,抱他上屋顶吃晚饭,在夏天冒着热气的院子里给他冲凉水澡,甚至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他的笑,惊愕,小心翼翼乃至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复刻和提醒着我自己的童年。

喆上小学前,跟奶奶住一起,在老家,他享受着跟我当年一样甚至更好的待遇,唯一遗憾的是,两个老人会时常在孩子面前抱怨他母亲的种种恶行,孩子不懂事,但本能地护着妈妈,有时跟老人争执不让讲母亲坏话,有时干脆不理不睬,奶奶口中的"他们不如离婚算了",孩子从始至终充耳不闻。"年轻人之间的矛盾,尽量少在孩子面前提,也不是你们该操的心。"偶尔回家探访时,父母会有心提醒老人,我只是一旁听着看着,心里只企盼弟弟还小,不要因为这个而困惑,同时,也希望矛盾不断的四叔四婶终有一天消停下来,认真地为了孩子坐下来谈谈未来,一个聪明的好苗子,也需要美满的家庭环境才能成长。

那段时间,我也回老家看过喆几次,我那么爱他,每一次都会为了他的一些幼稚可爱的话开心好一阵子。那时,我丢在他床上的挂钥匙的红绳,被他带在身上一连数周,他对奶奶讲,这是我"打球哥哥"的,每天睡觉前都会翻出来看了又看再收好,等我几周后回去,他会默不作声地把绳子递给我,只害羞地盯着我看,好像在提醒我千万别忘了他,多回来陪他玩。小孩子的心理总是天真又单纯,事实上,对他好的人,他从来就不会忘记。

父母离婚的时候,喆刚上小学,我丢掉了正是四叔多年前给我拍的那张童年剪影,鲜再有时间回到他的生活里找自己。毕竟,我们不同,我拥有过最美丽的童年,尽管今天所有人依旧爱着他,但他的童年,却不得不埋上阴影。我同情那种似乎用一生也挥之不去的不解和怨恨,而它们,就那样真真切切得发生在弟弟身上,在他还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的时候。

之后他去了常州,跟四叔一起,爷爷奶奶作为陪读,照料起他的起居。这是一个本该拥有母爱的年龄,这也是一个本该安享晚年的时代,他们心情迥异地在异乡组建了一个三代人的家庭,年近七旬的奶奶,是那个家里唯一的女人。千家万户,隔山灯火,对于曾经的自己,这快乐都雷同,但这悲哀与伤痕,却一瞬间多了那么多。

喆还是逐渐接受了现实,但如同所有单亲家庭里的孩子,对于离开的母亲,他只字不提。母亲定期也会探访他,她告诉他,妈妈找到了体面的工作,还正在读着夜大的课程,喆要跟妈妈一样,好好读书,做有用的人。对于孩子来说,这或许算是仅剩无几的慰藉了,至少在母亲再婚生子前,他是她唯一的骨肉。但是,喆不知道,母亲年轻父亲近十岁,当父亲日益衰老为家计老小奔波时,母亲正在为更好的自己寻求一个更美的人生。他应当学会也必须学会祝福她,即便母亲的人生,从此与他无关。

12年11月26日,距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一个月不到,姐姐十个月来的企盼终于呱呱坠地。这意味着,这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在一夜间成了母亲,这也意味着,我和同样是她最爱着的喆,同时升级成了舅舅。

小生命的新生,洋溢着幸福,而生命的老去,却守候着孤独。我给奶奶打电话,恭喜她添了一个可爱的曾孙,电话那头,依旧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我能感受到。那喜悦她的一生经历了很多次,每次都刻苦铭心,但每一次,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更大的落差感和孤独感袭来,时光荏苒,岁月神偷,谁能知道,来来去去的生命,究竟为了什么?

我为了两个孩子奔跑过,我也终将为了自己的孩子奔跑。我爱所有的新生,无论等待他的是羁绊的童年,亦或是温馨的岁月,在来到世界的第一秒,上天对他们是公平的。也正是在20年前的11月,我的父亲为我奔跑,那一刻,他的世界是静止的,每个行人的心情和思考都暂停在了脸上:眼泪和欢笑,欲望和抗争。

男孩们跟在时间后头跑,跑成了父亲,女孩们跟着时间跑,跑成了母亲。父母们的昨天,正不可避免地成为着每个孩子的未来,有一天,他们也会学着去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