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今晚有一双鞋在等待一双脚,今晚有一千条路在睡觉;今晚我望见月亮很明亮,今晚的月亮望着何方?今晚的我想到了您,今晚的您还在家乡;今晚有一个人在思念一个人,今晚的那个人不要忧伤。

我跟奶奶讲,等我长大了,要盖八层大楼房,把家里人都接去那里住,爸爸妈妈、大伯大妈、四叔和未来的四婶,还有你们俩老都包括在内。奶奶笑着说“怕是等不到那天,我们这老骨头就已经埋到老坟山上去了。”——那时的我正在上小学,妈妈在沈村,爸爸在铜陵,爷爷奶奶在我家照看我。每天夜里,我夹在在他们的中间,听他们讲红毛野人的故事,偶尔也会听到他们说到死,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很反感地大声叫嚷,爷爷奶奶不会死,爷爷奶奶要活到一百岁!而那个时候,在我的脑海里,一百是最大的数字了。

一天回到家,奶奶不住地笑,爷爷则显得颇为不自在,我问奶奶怎么了,奶奶讲今天有人来我们家调查了,你把天线接了,那人说犯法了,生要罚款。我忽的想起来自己为了看球赛,昨天夜里偷偷的把有线电视的接头私接了上去,今天忘了拔。我问奶奶后来怎么了,奶奶说还能怎样,就求他罚款行,不要“告”我们,还让你爷爷去求,哪知道爷爷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了……说到这,奶奶又笑出声来,爷爷也只好陪着她笑。她的笑刺痛了我,看着她笑眼中闪现的泪光,我不禁心里一酸。老人啊,他收了罚金哪里还会“告”我们呀,他们不会拿你的孙子怎么样的。这么点小事,竟然让当过兵、一辈子犟脾气的爷爷忘了所有的尊严,我似乎很想怜悯眼前的这两个“愚昧”的老人,但想了想,却发觉正是他们的这种“愚昧”在无微不至地怜悯着我啊!想到这,我觉得心里辣辣的疼。

到了六年级左右,妈妈的工作改成了早出晚归,爷爷奶奶也回到了老家。在那之前,四叔和四婶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叫“喆”,是我妈妈给取得名字,希望他能跟他的哥哥一样一生吉祥平安,那孩子也自然交给了爷爷奶奶抚养。

也许是奶奶年龄大了、抱怨多了吧,也许是奶奶和四婶之间日积月累的矛盾吧,奶奶常跟人讲喆喆和我小时候很像,但没我听话,太调皮,太闹了。我听了说不出什么滋味,但至少我知道,奶奶心中一直挂念着我,从小到大,从未间断。奶奶常跟喆喆说,你的池吉哥哥喜欢打球,你长大了也要打球,比姚明打得还好!姚明,是奶奶唯一记住的篮球运动员名字。我也时常在放假时去看望他们,每每回到家,喆喆就会迎着我兴奋得大喊“打球哥哥、打球哥哥!”随后奶奶会从灶屋里跑出来,用围裙揩揩手,然后摸摸我的手,拉我去堂屋里,要给我泡茶、打水洗脸,像是对待客人一样的对待我。大概是我长大了,奶奶觉得我不需要他们了,疏远他们了,就很珍惜每一次我回去看望他们的机会。其实奶奶啊,您大可不必这样操劳,是谁把我抚养长大的,我会一辈子铭记在心的。

临走时,奶奶拿出一根红绳子,他讲是上一次我回来时吊钥匙用的,掉在了沙发上,被喆喆捡到了。喆喆知道这是“打球哥哥”的绳子,就一直拿着它,睡觉的时候还握在手里。我接过绳子,亲了喆喆一口,返身离开了,我要回宣城,明天就要上课了,尽管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在回来的车上,我低头看看手中的绳子,想着喆喆和奶奶口中念道的“打球哥哥”,眼泪就莫名地淌了出来。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我要努力地去爱,爱一辈子!

再后来,四叔四婶在宣城开了家酒店,喆喆就到宣城来了。爷爷奶奶独自在老家中些棉花、小菜。天热的时候,我会偶尔打电话回去问问他们的近况,有时电话里的忙音让我的问候无法抵达,我想他们大概是出去弄棉花去了,奶奶说过,她和爷爷种棉花,等待收成后,要给我和无锡那边的两个哥哥每人打一床棉被,还要再留一床,等姐姐嫁人的那天送给她做嫁妆。想到大热天里,爷爷奶奶带着草帽披着毛巾的场景,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奶奶为了父代们操劳了一辈子,老了还惦念着我们,我想她这辈子做的事,我们来世也报答不完。

大约每个星期天,奶奶都会来一趟城里,她把小菜送到四叔的饭店,而且每次不忘带一些给我,她知道周末生意好,会帮着四叔的店员做点后勤琐事。她也不会忘了去看望她的最小的孙儿喆喆,但喆喆通常是“扒”在电脑上,动画片远比眼前的这个黝黑的老人来的有趣。

然而,四叔和四婶间的争吵还是变得无休无止起来,起初是因为四婶和奶奶间的矛盾,后来常常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坦白说,我不喜欢四婶,甚至可以说非常讨厌,原因很简单,她曾当着喆喆的面骂奶奶神经病,奶奶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如果奶奶听到了会怎样想,我也不知道是否奶奶就已经听到过这样没有教养的谩骂,只是我当时有一种回骂四婶的冲动,我没有这样做,四婶不值得我这样去做。而我之所以还会喊她四婶,只是因为她生了喆喆。世界上再复杂的情绪也都会这么简单的逻辑,对于我而说。终究,四叔和四婶还是离婚了。在大人们的隐瞒下,奶奶被蒙在鼓里,毕竟,她是一个守旧的人。

今年夏天,由于身上的皮肤过敏迟迟没有痊愈,在妈妈的建议下,奶奶来到我家照料我的生活。恍然间,我想到了十年前,甚至更长时间前,我在奶奶身边的那些日子。

前两天期末考试,我太马虎了没记考试时间,我想考试总不能提前到一点多钟吧,就决定两点钟到校。中午午睡前,我告诉奶奶,让她1 点40叫我起来,并告诉她我手表上有时间,电话上也有,让她留心去看,她说好,你睡吧。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小声的咕噜了一句,应该是在说她不认识字,看不懂这个电子表之类的,我没在意,睡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了有开门的声音,然后就听到奶奶在向对门的大爷询问现在几点了,那大爷讲1点半了,奶奶谢谢他后把门关上了。接下来的10分钟,没人会想像一个不认识手表的奶奶怎样掌控这样的一段时间,但是孙子交代她的,她一定要做到。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客厅里传来的数数声,“1、2、3、4……”,那每一声,虽然很小声,传到我耳中,传到我心中,却给了我巨大的感动。我不知道在奶奶的心中,每1分钟需要她数多少下,60下?100下?但每一下,却着实都透露着她的质朴,她的善良,与她的爱。她那份数出来的爱,我又何以计数呢?

一天傍晚,妈妈和姐姐带我出去配中药,奶奶在家准备着艾水待我回来洗身上过敏的地方。出门时,妈妈让我把书房台灯关掉,我干脆在门口关掉了书房和几个卧室的总电闸,远程控制嘛。药买好了回来时,奶奶一脸畏惧,妈妈赶紧问她怎么了,她讲她的确是按我爸爸教的那样,等电磁炉“不叫了”,再去拔插头,怎么她一拔之后,好多房间都没电了,她想肯定是她拔得太快了,把插座烧坏了,还沿着线路烧坏了好几个房间的电线,这可怎么得了,这么多电线修起来,还不要把墙都拆掉啊!我们听了后,哭笑不得,我说老人家啊,你哪有这么大本事把我家弄停电,还要沿着线路烧电线,还要拆墙,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电闸,一时间,几个卧室灯火通明,奶奶似乎是否极泰来,眼泪都快出来了,还不住地拍着胸口说她刚才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旁的妈妈和姐姐都笑了,我转身去了书房,奶奶到这来所表现得小心翼翼,让我很不好受。

当我放晚自习回来时,奶奶已经去最小的那个卧房睡了,爸爸妈妈也休息了。我把自己房间里的电风扇搬到了奶奶那边,给她调了中档。我想,我房间的空调搬不了,否则我要把空调也搬也给奶奶吹。

躺在床上,我想着奶奶,想着小时候她带我去采茶叶,回来时我站在路边对路过的大篷车大喊“你要带我的奶奶一个!”的场景。而此时,我的奶奶,我的那变矮了,变瘦了,变黑了的奶奶,也许正躺在另一张床上,和我想着同样的画面吧……

有了电脑,奶奶的故事再也找不到了倾听者;有了家庭,奶奶的儿子们也各奔东西,奶奶是孤独的。多少年前,她哺育我们的时候,她不会想到她今天的孤独。就像一百年前的月光,就像一千年前的人民,他们不是在一天离开我们。而是一个一个的,被一个一个的新人新物代替。那又是谁,代替了奶奶呢?那又有什么,能代替她的孤独呢?

我的阅历着实太浅,我甚至还不能真正明白时光的流逝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我的成长,意味奶奶的老去,那我宁愿永不长大。但是,我是理性的,我知道奶奶会去哪里,我也会去,那里并不可怕。我只是想祈祷,在奶奶以后的日子里,能少几个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