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父亲右手骨裂,这些天奔波在外,我负责在开车时替他换档。有时我觉得父亲老了,就像日益磨损的离合器,他在工作与生活角色间的转换,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人们说父爱如山,父亲在我眼中,的确是一座山,他沉默地让人很难感受到他的价值。但当那天他右手打上石膏缠上绷带,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在暂时离开这个男人右手的情况下,显得多么的难以运转。
父亲很少跟我交流,我们之间谈论最多的不是学习,不是工作,是母亲的健康。他深爱着那个他第一次爱上的,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几十年来一直未变,就算是十年前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在铜陵拿着1000元不到的工资,他依然支撑着整个家庭,支撑着母亲多病的身体和脆弱的精神世界。就是那段我和母亲每天萝卜拌饭、期待父亲周末从铜陵赶回来的日子,今天依旧感动着我,我不认为艰苦是一种恶运,因为那个时候我和母亲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幸福。
母亲说嫁给父亲是她的命运,没有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她持续的疾病让她根本无从活到今天。母亲的话没有丝毫的夸张,当任何一个同龄人感受生活的艰辛时,母亲,感受的是生和活的艰辛,这两个字,是一拳一拳的击打,在母亲的胸口,也在我和父亲的胸口,没有人能想象一个男人如何在100公里开外悉心爱护他长年卧床的妻子,没有人能想象一个10岁孩子如何含泪鼓励他脆弱的母亲学会坚强。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永远是一个忙碌家庭医生,母亲的一声哽咽,会让他在十年前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不惜任何代价从一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连夜赶回,他精通推拿,药理,按摩,和心理疏导,这一切,都是他为了母亲的健康,有意从各类书籍中学得。父亲强壮,内敛,谦和,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我和母亲早已习以为常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后来的日子,母亲身体幸得日渐好转,家庭条件亦有起色,可这个习惯一直延续,直到那个夜里,顶梁柱轰地一声倒下。
我将父亲抱起的时候,这个男人赤着下身,左手扶着右手腕全身发抖,脚边的沐浴露泡沫肆意绽放。我将他架到房间里开了空调,为他揩去水迹穿上衣物,他额头沁出豆大的虚汗,嘴里不停念叨。我不敢想象80多公斤的重量对他那根骨头造成的痛苦,我不敢去看这个坚强了40多年的男人此刻的脆弱面庞。我说,爸,起来,我们去医院。
母亲见不得家里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身体不适,她在过去的年月里承受了太多的病痛,她希望疾病永远远离这个家庭,多少年来,她所有场合下的愿望,都是一家人平安健康,别无其他。那天晚上,父亲的倒下让母亲刹那间憔悴了了好多,她木得看着眼前两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看一出滑稽的舞台剧,一言不发,这种情形让她忘记了言语。我努力安抚她惊恐的面庞,回头却又看到父亲的苍白的脸,架着父亲起身去开门,那一刻我眼泪成诗。
医院里幸得邓叔家热心帮助,父亲很快打上石膏、绷带,并被告知只是骨裂并不严重,我和母亲长舒口气。我们一家三口怀着不同的心境往家走,一路上几乎没人说话,母亲和我习惯了被安慰,突然间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直来都以坚强示人的父亲。我们沉默地走着,迈着一样频率的步子,这脚步声让我想起几年前父亲胆结石手术时,母亲在手术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的场景,在没有父亲的时间里,她总脆弱得像个孩子,而父亲被手术车推出来时,她会立刻迎上去握住父亲的手。此刻,母亲走在父亲的左边,依旧紧握父亲的手,时间要是能倒流,她会想到二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拉着父亲,一起从漫天的大雪里走进婚房的场景吗?
不知不觉中,我和母亲依赖了父亲20多年了。如今,我发现父亲在我面前,已不再那么严肃和不苟,他开始和我谈一些年轻人的话题,他开始向我讨教大学的新内容新知识,他甚至开始在别人面前夸奖他儿子,这些都是原来那个不善交流的他所做不到的。他把很多实用的家庭电路电器维修的技巧传授给我,他依然在我年三十醉酒的情况下用一个手给我推拿,他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的独立生活能力,他在教我如何做人,大写、内敛的人。这些我确乎任重道远,但我因此有了自己的方向。父爱如山,我知道父亲试图把我托在他的肩膀上,让我成为比山更高的峰。
时间啊,它就像一场曼妙的胶片电影,记忆里一幅幅温暖的或是艰辛的画面,把这个普通家庭二十年来的光景,浓缩成了一个瞬间,又仿佛延伸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