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播放着辨不清年代的陈旧金曲,窗外是片广袤的稻穗在用身体游荡。开着白色皮卡,沐着光的表弟和遥望村庄的我,穿过稻田来到城市边缘。偶作休整,要赶在夏日结束前听到女孩的歌唱。人们说旅行不过是从你厌倦的地方去到别人厌倦的地方。可金黄的六月和那个叫金的女孩,仍领我们上路,往不同的远方。
表弟的技艺和记忆一样出色,只有他驾驭的了这年迈的白色皮卡,在滋滋冒着热气的柏油路上给它新生。他沉默寡语,也不提及后座的女孩,置身事外地驾着他的老伙伴,对我疏于表达任何疑惑的情感。我看着窗外,午后的天空如同某种心情一般炽烈,我想这心情当属这新生的老车,但或许,也属于车上的每个人。
我们的行程有着体面的起点,一个游泳圈两只潜水镜随我们从晌午的小城出发。NY湖距市中心不远,1小时车程,海风一样的律动就将拂过发梢。可就在制动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光点。我邀她上车,坐定,六目交错,他重启引擎。游泳圈和潜水镜安静地躺在女孩左手边,我开始努力回忆起她的眼。
其实,女孩是没有光影的,因为这辆皮卡根本就没有后窗玻璃。宽大的矩形区域吹来夏天的味道,长发像重生的精灵一样肆意飞扬。我说,她在金黄的六月赶来,就叫她"金"吧。表弟微扬了嘴角,女孩依然不语。事实上,自遇见她的那刻起,这个失聪的女孩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与我们同行。
世界上有一种鸟,一生只歌唱一次。从生到死它都在寻找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然后将柔弱的身躯扎进刺里,和着血泪唱歌。多少年后,我读到的澳洲名著<荆棘鸟>便是以此为引。而那一刻,我想到的却是当年坐在自己身后的金,她的神经性失聪,她的沉默不言,都像极了那只寻找荆棘,又等待歌唱的飞鸟。
车行到城市边缘,表弟示意换我来开,自己离开驾驶座,径直跃身翻到了后座上。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开始悸动,他和女孩没有语言沟通,但在几立方米的空间内,我能感觉异样的情绪在他们之间萌动。我担心的没错,也终于忆起女孩上车时投向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陌生和恐惧,他们的相遇,更像是场久别重逢。
经历沉淀的越久,意义往往越发不同。就像皮卡在它的路上奔驰,晃晃数十载光阴。它的前主人是个叫作秋的死去青年,据说和女友生命的最后一刻,俩人还是手牵手被卡在变形的车厢内不得动弹的。人们敲碎后车窗,勉强拽出两具染着血色的尸首。而表弟在后来修复皮卡的过程中,也特意留有后窗没再补上。
秋死讯传来的那天,表弟悲痛到流不出一滴泪,干涸的泪腺如同整个燥热的夏天:一个泳圈两副泳镜,秋死在去往NY湖的路边。表弟也许时常会想,如果当时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如今的自己,那么他们兴许就能幸免于难吧。他的技艺总和记忆一样出色,朋友的死和自己暗恋女孩的烟陨,两个亡灵,一辆皮卡。
他没有去参加女孩的葬礼,事实上,女孩的家人远远地搬离了小城,没人知道女孩可否有过体面的葬礼,更没人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墓地。她和秋同时被象征性地推进急救室时,表弟正在医院的过道上看两个家庭沉默、低迷和悲怆。他本不属于任何一方,他离开了。对女孩的爱,从生到死,都无力表达。
家人把秋葬在一颗青葱的树下,在那片丛林里,表弟始终认得出那棵生机挺直的树,所以一得安闲,便会跑到坟墓边去看。因为在那些看起来类同的树下,他是他唯一认识的死者。但是女孩的离去却给他的心却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对于填满这个裂口他感到绝望。他多希望也能有一棵树,安静地将她掩埋。
树倘若被砍断,你仍能从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叶中觅到老树的风骨,人却不行。一个人的离去不可能重生,即便是某种程度上的。但是记忆呢?我们真切感受到的东西,会因为肉体的陨损而灰飞烟灭吗?正如你在某个夜里获得的感动,10年后依旧记忆如新,但是大脑的物质依托,可能早已换去了一拨又一拨。
表弟和我是初浅的佛教徒,对于“神我外道”的观念无法接纳,世上本不存在永恒的灵魂。不过我也清楚,绝对的唯物亦非可以释然他内心深处女孩突兀的离开。从一识到六识的幻灭,给予他最大的精神冲击,而记忆如此出色,或许是他对那仅存的七、八识的眷念所致吧。他长久地尝试安静,直至遇见了金。
车里播放着辨不清年代的陈旧金曲,车内视镜里,女孩的脸转向表弟,一如老友的他乡相遇。那年,表弟在急救室外最后一次望着女孩的时刻,极力地把她的面容铭刻在脑海里,他害怕女孩终将随时间变得漫漶不清。但是此刻,那个让他绝望的留着血的面庞,那个没有墓地的女孩,却安静地坐在了他身边。
表弟熟悉这眉角,这鼻梁,这朱唇榴齿,和这清澈的眼光,事实上金的一切都概莫能外。他的情感像一盏油灯,风吹灭了幻念,就再点上,再复苏,直到闪出哀痛之光。他摸着她的头和夕照下那轮廓分明的鼻尖,感觉像是触摸着多少年前自己未曾寄出那张贺卡——你很美,有着阳光一样的温度。
橘红色的夏日夕阳投射在奔跑着的白色皮卡车上,路边金黄的早稻正盛得欢畅。七月将至的路途,我却发现这辆皮卡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小舟,早已背离了最初的航向。我回头探望表弟,他指向远方的山,金靠在他的肩头,眼光悠远,一如恋人,又一如兄妹。我望了望那葱翠的山,义无反顾地前行。
我已然忘记了表弟转向的时刻,多出的女孩和他情绪的波动,早就分散了我全部的注意力。1小时车程,变更目的地后我们奔波了近一个下午。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秋的墓地。那棵树静谧地站着山林一角,风吹着树叶作响。我突然想到一首诗:若有来生,要做一棵树,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托体同山阿,秋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死者。可秋在世时,骨子里却是充满了不羁与放纵的。在买皮卡之前,他玩过山地车,从Cross Country到后来的Fixed Gear,总渴望踩大江南北看时过境迁。他用一生来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后半句,也只等死后才甘愿停留,静心扎根于山林的土地下,任风摇动他臂膀。
秋正是在骑车过程中巧遇金的,她就像一缕阳光,照到了秋的反光墨镜上。回头看女孩远去的背影,白色的裙角如同NY湖荡漾的水波,明丽又婆娑。秋心动了,他开始写信,文字关于时间,关于爱情,也关于一去不复返的童年记忆。他收集每一张定格了她笑靥的画面,却始终不敢询问女孩内心的思念。
月亮很好的夜晚,表弟是不拉窗帘的,冷冷的月光浸入卧室,便能清晰地分辨出自己留在床单上的影像。他习惯性地靠在床头抽烟,让飘渺的一阵云烟也能在影像边也留下斑驳的痕迹。当然,他一定忘不了当年秋向他打听金时的原话:你知道吗,她就像一包温和适口的烟,而我是火焰。我戒不掉她,只能燃掉她。
秋最终没能燃掉那女孩。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她毁灭在了那场飞来横祸中时,金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而金的逃离又和她的存活一样,让表弟讶异不已。所以,这似乎就成了表弟领我们来这座山的初衷,他的疑惑能不能解,要怎样解,完全依托于女孩眼前的这棵树。树不动,风亦未动,仁者,她又否会心动?
她对秋动心,或许是因为那几十封情书。秋有着很多自诩,诗人算是其中一个。他说诗的每个韵脚,都是一朵红晕一个誓言和一声叹息。他说她像抓不住的云,纵然岁月伸出了一只手。他还说他会把思念的根须扎在土里,从不倨傲从不卑微。如今看来,他诗中的一切都变成了预言,直至乾坤不醒天地缄灭。
这个世界,能留住人的不是回忆,能带走人的不是分离。金终究回来了,站在树下,面对那些埋在土里的过去。我示意表弟留下金,跟我往山头走走。穿过层层叠叠树叶的光,打在了他此刻的脸上,我知道他为何哀伤,因为没人能逃的过记忆的追击。而世界最哀伤的逃跑,莫过于金奔了千里万里,心却停在原地。
找块厚大的岩石坐下,表弟眯着的眼望向西天染红的云彩,他试图跟我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他在冬天认识金,她有着世上最美的长发,在一个个冬日的阳光里,穿着浅色牛仔和干净的校服向人群招手。她很少笑,偶尔一次,也是清冷而明丽的,像晚秋原野上最后的花。可他根本不敢接近金,她的完美让他害怕,得不到就将失去,那他宁愿不曾拥有。
纵然在秋和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表弟依然沉默地喜欢着她,他和秋年少时便是好友,也了解对方的个性,所以总能从秋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发现诸多关于金的细节。他那样真诚地希望秋对她好,他始终笃信,自己对他们俩者的关爱并不是享乐,而是一份十分沉重的工作:要保护秋的热血,也要保护金的快乐。
我没想到表弟可以如此隐忍地爱上一个人,甚至爱她所爱。他一直在享受美丽的过程,直到擦身而过的时候,感到了悲凉的快乐。很久以来,我也一直在想,到底应该怎样地去爱一个人?到底应该怎样地去被一个人所爱?拥有对方拥有爱情可能并非真谛,那心甘情愿地付出与不求回报的给予,是否才更纯粹?
早些年看<廊桥遗梦>,有句话深入我心:离火太近,可能救我者与赎我者总是叽叽喳喳。我告诉表弟,你离火太近,金完全是一个炽烈的心结,她的来到和离去一样容易重于泰山。如今她现实地回到你的世界中,是时候让那份旧爱轻于鸿毛了。表弟不置可否,只长久地盯着那轮夕阳,梦与现实,就停在一线之间。
在表弟望向天际的时刻,大地上升起了悠远的歌唱。那旋律的美好,如同一条蓦然奔涌的清流,难以抵挡。我看了眼表弟,他飞快地冲下山,往坟墓的方向跑去。我踏上他脚下尘土飞扬的路,难以平复得思考起来:倘若这条路可以延向他沉默不语的青春?三人间本该有着千万种不同的可能。
靠在树下,表弟搂着金,抚摸她的头发和鼻尖。纵然金听不见哭泣的韵律,但寒冷的歌声却像是一辆孤独的白色皮卡,远远地冲出山林、冲向了NY湖边——那是个夏天,车里播放着辨不清年代的陈旧金曲,座上永远是两副泳镜和一只泳圈。要赶在夏日结束前听到女孩歌唱,没人会厌倦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