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批判的尝试

——由康德、尼采,看德国意志。

同名文章,是尼采发表在其1886年版《悲剧的诞生》一书中的序。

和同龄人一样,我从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开始,逐渐接触到德国哲学或者是德国精神的内核。确切地说,后者是属于日耳曼语系的奥地利人,正如希特勒,他们同受德国文化的熏陶,又在悄然中,反哺或影响着德意志传统。后来,随着对哲学史的泛读,又接触到了诸如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这样的德国经典哲学领域的标志性人物。这当中,属康德、尼采二人对自己的观念冲击最甚。

在我眼中,康德是最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周国平这样解读过康德哲学,即“运用科学自身的工具来说明认识的界限、现代艺术的贫因”。康德论证方法之精妙,使哲学第一次在严谨度上,与科学站在了同一高度。事实上,这也使我觉察到了科学与哲学背后隐藏的对立性。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揭示了自柏拉图以来人类世界广泛存在的哲学误解,更是将理性科学从所谓的神坛拉下。他对哲学的归纳,在我看来,简而言之就是对“知识可以成为科学世界必要条件”的一种解释和澄清,换一种说法,我们只能认识到自然科学范畴内的东西——即我们只能认识我们认识的事物,而很难通过形而下的手段去探索事物的本质——本质即事物内在的不为我们所认识的部分。面对自然科学所属的理论理性范畴,康德在人类世界中划分出实践理性新区域,并用哲学证明,上帝应当住在这里,在科学之外,人类应当给信仰留有余地。由上述观点,他进一步认为,在人类知性范畴的问题上强加以理性推论,必将导致二律背反,由此他确立了自己的二元论哲学观点:世界由本体和现象构成,现象的可知可由科学解读,而本体的不可知必须依赖于形而上的方式诠释——譬如上帝,譬如信仰。康德是哲学领域的天才,他一生未娶,殚精竭虑,我也第一次,开始视一个哲学家为理想:他们是一群不具备最高知识能力、也不屑为科学效劳的人,可正是他们,让我怀疑起张这从苏格拉底时代就织起的文化大网。我想,自亚历山大鼎盛时代起就渐渐垒高的知识金字塔,你真的能送人类通往真理的天空吗?还是,只有那形而上的音乐、美术、舞蹈,才能让我们深入到真正的生存深渊呢?人们对于理性、逻辑以及科学的认知,可能从一开始,就踏上了不归路。

相比于康德,叔本华就显得过于悲情与平庸了,至于黑格尔,即便很伟大,也终究达不到康德的启发性地位。直到读到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我才意识到,一场哲学理念的颠覆,才总算露出了冰山一角。在那个时代,甚至是在今天,仍有很多发出反面呐喊的批判者,在他们看来,尼采根本不是哲学家,而是个疯子。我说过,康德是个罕有的哲学天才,至于能在天才的基础上又天马行空迈出一大步的尼采,他会不会真的疯了呢?

我想,热衷音乐的尼采是优雅的,纵然周国平先生耗尽心血译出的《悲剧的诞生》,也不足以传递出哪怕只有原著十分之一的诗性和韵律吧;然而,批判一切的尼采又是高傲的,他蔑视现代文明、当代理性、基督教会,极端的反理性、反道德和反权威特性,让他断然地喊出了“上帝死了”的惊世之语。尼采说,上帝必须被杀,基督教、道德伦理必将走向灭亡。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他这样批判理性主义、历史主义哲学:一个民族以及一个人的价值,仅仅取决于他能在多大程度上给自己的经历打上永恒的印记,因为借此他才仿佛超凡脱俗,显示了他对时间的相对性,对生命的真正意义即形而上意义的无意识的内在信念。如果一个民族开始历史地理解自己,拆除自己周围的神话屏障,就会发生相反的情形。借此,他更加意识到,一旦理性哲学的思维生长得高过艺术,艺术就会被迫于紧紧攀援于辩证法主干之上,进而逐渐丧失形而上的创造力。而这样的情形,正在发生。于是他开始强调生存悲剧的本源性,试图以此让人们在理性逻辑和教条道义中醒悟,无论你如何约束、宁静、禁欲,或是放纵、不羁、贪婪,生活的本质无非就是生命意志云天下色彩斑斓的一片幻影,而生活这一现象,更是幻影的幻影罢了。于是,甚至连丑、罪恶,也不过是意志在其永久洋溢的快乐中,借以自娱的一种审美游戏而已,而再多的审美快感和道德快感,都不足以负担,个体生命的沉重。尼采说,这世上总存在一种现象,贪婪的意志每每能找出一种手段,凭借笼罩万物的幻象,把它的造物拘留在人生中,迫使他们生存下去。他想到了希腊英雄,他认为正是在他纯粹消极的态度中,才达到超越其自身生命的最高积极性的,至于早期生涯中何以自觉地努力和追求,只是为了引自己陷于最后的消极而已。他甚至反对起人们一切“为过于强大的本能套上美的枷锁”的行为,对他而言,那是一种对酒神精神的不敬与冒犯,他于是下定决心,用摧毁人类洋洋自得的生活乐趣的方式,让人们在毁灭来临前,感受到蕴含在生存悲剧中的快慰。他还引导人们学会怀着深深的厌恶,去体会生存的重负,进而用形而上的慰籍,来冲淡这些厌恶。可以说,尼采充分地洞察到了生存的无价值,而正是这种面对虚无时的异于常人的冷静,让他显得尤为恐怖了。但是,他依旧活了下来,我想,他早已用自己的“强力意志”替代了上帝和理性,活到“超人哲学”的世界中去了。至于那个超凡世界,你甚至找不出丝毫的生存裂痕。

凡是说尼采是疯子的人,几乎都忽视掉了他对整个后现代主义根基的支撑作用。他之所以让我震惊、让某些人震怒,大概是因为,他公然挑战了我们所能想到的一切领域的底线,在为我们几千年的传统思维洗脑,在建立新的德国意志,更是在创世界。果然,正如马克思之于共产主义,随后,有一个叫希特勒的人,将尼采哲学付诸实践,法西斯主义从此席卷欧洲,一团团鲜花,在一片片废墟中盛放。

在尼采和希特勒面前,康德甚至都有些黯然失色了。关于后者,是各界一致的称赞与敬仰,而关于前两者的崇拜、争论、非议乃至于谩骂,将可以预见的无休无止地永恒持续下去。也许,就连尼采自己也不会想到,当年的一次自我批判的尝试,会引发如此一场亘古的蝴蝶效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