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少年时,常倚着窗台发呆,目之所极,永远是稻场边那几株待放的牵牛花,和滴水的屋檐。在雨天,我很少出门。母亲说,你应当多出去走走。

姐姐在闲暇时,常蹲坐在牵牛花边,一看便是一上午。女孩子大概是天生爱花的,它们娇嫩、小巧,你总忍不住把玩,却又不舍擢落。直至今天,我都不甚理解黝黑的青泥是如何孕育出明艳的花骨朵儿的,因为我很难想象,枝叶需要多久的隐忍,才可换来一回为时不长的盛放。

去城里读书那年,稻场铺上水泥,牵牛花被一一除尽。为此我生了好久的闷气,忽然之间少了姐姐和花的作伴,觉得心里很空。鉴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会隔三差五领我回家看姐姐。我们坐上50分钟的巴士,再换乘10分钟的柴油三轮,就能看到老屋。对于这一小时的路,我的心里盛满幸福。

从某天开始,姐姐在稻场边新栽了数盆牵牛花,晚春到初秋的每个清晨,我只消回一趟老屋,就又能看到它们灵动的身影。直到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我记得是二爷爷去世的那个下午,跟随母亲回来奔丧,它们在我面前耷拉着脑袋、渗出桃红色的血。母亲说,每一天它们都经历着朝开午败,爷爷的去世,就像牵牛花的凋零,是自然规律。自那以后,我鲜再哭闹着回老家,即便回去,也很难坚持到第二日清晨。我就这样,开始匆匆地与姐姐走个过场,与牵牛花走个过场,与童年走个过场。我想,回忆中的的牵牛花,将不再盛放。

一直到中学。在没有牵牛花的院子,父亲养了月季和其他一些花草。它们大多顶着丰满硕大的头颅,四季不败。我突然间觉得,这种茂盛的生命力,实则是种炫耀——在雨中、阳光下、夜色里都如出一辙的娇艳。它们太轻浮了;

一直到高中。在城市的雨天,我依然从不出门,却很少再在窗边看花,只是读书,读海明威,读海子。我觉得,他们像是不带伞在雨里奔跑的孩子。人在命运面前,是一定要低头的,人定是不能胜天的,人总归是要死的。

又一次离家,母亲目送。事实上,此前的我并未真正意义上地离开过家,也就是说,大学时代,是我第一次走出温室,走进自然。三年来,我去了很多原本只在地图上标定过的地方,也喜欢上了数不清的女孩,甚至在雨天里,我还在太湖的大风中踏车而行。我喜欢写各式各样的明信片给母亲,也给她打千里之遥的电话,我说,妈,高原的日出太美了,你真应该多出来走走。

偶尔回家,昔日青涩的姐姐已为人母。十多年来,她经历了孤独、叛逆和成熟,如今她又在院子里养起了花儿。侄子常淘气地去折枝,她追着打,这臭小子,别跑!侄子屁颠屁颠的绕着圈,姐姐洋装着举起巴掌,母子俩擦肩而过的时候,牵牛花瓣羞赧而轻微地振动着。

我便开始猜测:二爷爷的骨灰撒进土地,因此黝黑的青泥孕育出骨朵儿;母亲的眼角刻上皱纹,因此儿子开始为面容姣好的女生倾心;午后的牵牛花衰败着死去,因此另一个灵魂在来日的清晨盛放。稻场,牵牛花,姐姐和母亲,这些母本遵循着自然规律,以不同的方式,向我展示着一个母亲朝开午败的秘密。我突然,便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伤心。

我想,解救之道只能是:
忘记人总是会死的,只记住人类是永恒;
忘记花是总会衰败的,只记住翌日她们会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