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头观察了下地理状况,没人跟踪,池恩一个转身,便溜进了“加州旅馆”。“加州旅馆”是一家情趣用品商店,除了掩人耳目,你基本猜不出主人取这个店名的用意。店里的空间很小,种类各异的性诱惑充斥期间,池恩抄起了一个鹌鹑蛋问店主:你好,请问这个卵蛋怎么卖?女人盯着杂志,也不屑瞄他,便扬扬手:那个是女性用具,不是卵蛋,震动用的。池恩于是改口:好的,那么这个震动蛋怎么卖?店主看了看他手上的型号:48。店里还有一款带调频功能的,要的话再加20。池恩看着女人,三十多岁,没有抬头纹,脸部僵硬,鲜红的嘴唇,说话不露牙齿。他清楚地知道,一百块一旦拆开,便会势如破竹,于是便试探:这儿有50的整票,拿个调频?女人弯下腰鼓弄了好一会,终于翻出加强型跳蛋,揩了揩上面的灰:诺,给你。跟你说啊,这个内置德州仪器的芯片,全球联保,出了问题照说明书找售后。池恩捏了捏那蛋,想不到还是个科技界玩意儿,然后塞进口袋出了门。刚走出不远,女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喂小伙子,我们这里还有“阿拉灯神丁”胶囊,要不也捎点?
池恩回到住所,硬件条件皆已具备,剩下的就是找一个女人了。他随后充了些小喇叭,在公共聊天区域发表了以下一段刷屏:池恩,男,恋爱值19%,生命值92%,特邀女伴双修恋爱值,可提供附加服务,非诚勿扰……
池恩的这种行为在游戏里是一个常见的bug利用。首先,游戏的设定是:只有恋爱值达到90%或是结婚后的角色方具备完整的性功能。这样一来,对于急于感受性爱魅力的用户,他们只能冒着封号的危险铤而走险地去买一些非官方开发的情趣用品道具,一方面满足对方的性需求,另一方面也可达到自己边缘性行为的目的。这也就是池恩对于所谓的“阿拉灯神丁”不屑一顾的原因了,他的丁丁就目前的成长级别而言,状态极不稳定并且非常生嫩,而“神丁”刺激性又太强,有揠苗助长的危险。
二、
陈祥下班后,搭上二号线往家赶。这是他结婚后的第三个年头,三年来,除了皮鞋换了几双,手机换了一个,生活中就再没有值得一提的变化了。陈祥和妻子李亦然奉子成婚,不料挺着大肚子的新娘在婚后的一次家务运动中,流失了腹中生命,为之,妻子一度精神失常。然而陈祥却很理智,他觉得对于小孩,他负责的是产品设计和订单确认,后续的加工制造方面的工作只能由李亦然承担。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虽情感上双方都蒙受损失,理应互相扶持渡过难关,但单就理性角度而言,这一起责任事故的原因相当的明确,妻子实在不可推诿。所以在面对精神恍惚的妻子,陈祥不知如何开口,或者就算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陈祥觉得委屈,一方面孩子没了,另一方面婚也离不了——人们总是把“抛妻”、“弃子”两个词连在一起从而共同形成一个贬义词,他承受不了这样的舆论,所以也就不能提出离婚。陈祥在病床边转着,妻子噙着泪,看上去随时有可能决堤。他叹了口气,出门赶二号线上班去了。
自那以后,他们的生活便充满了无趣。陈祥对夫妻生活的质量追求日益下降,妻子也渐渐不予配合。后来,他们干脆分房而睡,陈祥觉得一个人反倒踏实,看书,打游戏,手淫,没人会进来指桑骂槐地干预,也没有什么因素能够影响发挥。
陈祥吃完晚饭,把便当盒扔进垃圾桶,妻子依旧盯着电视,看来饭菜不怎么可口,他提醒过她应该换一家外卖了,她并没有理睬。陈祥拿起电脑包,习惯性地往书房走,刚要开门,李亦然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喂,今晚睡我那儿啊。作为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陈祥为这一祈使句想到了两种合乎纪念日常识的解释:第一、妻子认为在阔别一年之后,他们有义务同房;第二、妻子想和自己行房。当然,对于女人来说,第二种可能性不过是作为第一种可能性的附属产品;可是男人通常不这样想,性和爱本来就分不清,他们只求货真价实。
三、
他们约好在池恩的住所见面,这是一个海拔近30米的家,坐落在某住宅楼9层。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池恩简单地扫了扫卧室,给枕头换上新枕套,又泡了两杯绿茶放在阳台的榻榻米上。然后拉开窗帘,橘色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洒了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射到暗黄的地板上。池恩望着玻璃杯里悬浮的茶叶,开始发呆。
直到敲门声响起,池恩方才起身。门后的女生叫做乐怡,无需过多介绍,点开乐怡身旁悬浮的“i”字符号,请求通过后,她的姓名、住址、联系方式便一应俱全地弹了出来。池恩面对这样一个穿着红色毛衣、长发中分的女生,第一反应是她真漂亮。然后第二反应,他将乐怡的个人信息录入到了自己的存档里。
池恩没想到,年轻的乐怡会接受邀请。在他看来,在这样一个欲望被镇压的系统里,性总是跟恋爱值或是婚姻挂钩,而无责任的性,无疑是肮脏而黑暗的。池恩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目睹性过程,那一晚他潜伏在高处,看一个女人扭曲变形的面庞和鬼嚎一般的哭喊,也听一个男人龌龊的喘息和急促的撞击声。随后,他看男人用强光手电照射她,女人掰开它,一点点油滑的液体慢慢溢出,他伸出舌头,舔,然后她跟他接吻……池恩觉得整个世界如同山崩一般,然后一阵阵胃痉挛袭来,他吐在了瓦砾上,随后滚下了房顶。套好衣服的二人跑出房间,他们朝幼小的池恩行注目礼,那男人指着池恩肿胀的下体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的口腔溃疡。池恩骚红了脸,拼命往家跑,他一边跑一边幻灯片般地重复着刚才的画面:他们水乳交融、他们雌雄同体、他们大汗淋漓、他们走向地狱……他恨刚刚的画面,但却对它们带来的快感欲罢不能。自那以后,性就和暴力、肮脏、恶趣味紧紧得联系在了一起,池恩感受着黑夜带来的神秘、欲念和贪婪,他期待通过任何非法道具,让自己亲身体验到那种邪恶与腐烂,他甚至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不论对方的年龄与姿色,他接受她们任何程度的衰老,只求她们给予他足够的耐心去探索奥秘。他认为,奥秘的吸引力正在于它邪恶的肮脏和恶心的堕落,一次光明而纯洁的性爱是永远不会存在的,它们是撒旦的军队,天堂的丧钟,婚姻或恋爱无非是这一丑恶嘴脸上披覆的面纱而已。
可是,乐怡的出现,让他感到诧异。
四、
陈祥走到主卧,这是一年来他第一次进入妻子的领地,这个曾经的婚房,如今在地理上有着非常明确的归属地划分。
李亦然坐在梳妆台边,显然是刚画好淡妆,她转过身,眼神巧妙地躲过了陈祥的定位,然后背对着他指了指沙发,我们聊会儿。相比于平时那张不加粉饰的脸,陈祥隐隐感受到了一些女人味,他坐到沙发上,李亦然在床边坐下,他们隔着20厘米厚的空气,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纪念日对话。
李亦然问陈祥:说说吧,你想要怎样的结果?陈祥答李亦然:去年我们就讨论过的话题,今天何必又来重复?李亦然冷笑:这么说,你想这样继续下去?陈祥掏了根烟:我觉得这样挺好,有自己的生活,又互不干预。李亦然撩了撩头发:你是打心底里嫌弃我吧。陈祥掏出打火机:你怎样想是你的自由,我怎样做是我的自由。李亦然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那好,我给你自由,我们离婚,立刻,马上。陈祥点燃烟:这话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俄罗斯还叫苏联吧?你早点休息,我去睡了。李亦然抢过烟: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陈祥摊了摊手:我不是站在这吗?你要收集多少次我的离婚拒绝才算功德圆满呢?李亦然掐灭了烟:陈祥!你不爱我,你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陈祥低下头:亦然,我爱你,仍然爱,但那是一种绿色的爱,毫无肉欲,也不愿接近。李亦然褪去了披肩:你爱我?你会爱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摆设?还是说,你只是爱着那个记忆里的李亦然?陈祥依旧低着头: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爱。李亦然解开陈祥衬衣的领扣:可是你从来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爱。如果神色可以传情的话,天呐,连傻子也看得出我这三年仍然在没命地爱你。陈祥褪去衬衣:如果你心里的爱,只有肉欲和交媾能够证明,那么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吃饭、看书、干共同的家务、偶尔对话,这难道不算爱?李亦然的指尖滑过陈祥的脖颈:生而为船,就该爱海流、爱风,爱一切理所当然的碰撞,并且能够在风平浪静时,全心全意地爱上一座海港,爱一个家。在我心里,这才算爱。陈祥摘掉李亦然的文胸:如果有机会,我会攀援每一座山峰,并确信那是对天空的爱,也会下潜每一裂海沟,在深处寻觅未来。我偏爱身穿便服的地球,胜过浓妆艳抹的舞女;我偏爱及早离去,胜过所谓的温暖相依;我偏爱沉默不语的荒谬,胜过交谈甚欢的荒谬。我偏爱对骨骼的追求,胜过对胴体的追求……不约束于任何承诺的才算是爱,你难道不懂?李亦然脱掉了他们之间间隔的最后一层绸纱:陈祥,我不需要你的承诺,我只要你即刻的陪伴。你的青眼一瞥,你的大汗淋漓,你的气味,你的呼吸,我听到,触摸到,感觉到,就心满意足了,我不求永恒,我只求抵得过永恒的一瞬。陈祥手握着生殖器,望着李亦然:知道吗?这个射精的怪物,和不加束缚的水龙头没有任何的区别。你爱怪物,你爱满足,你爱所谓的即刻陪伴,我都能给。但是,明天开始,我依旧是大路,是远游客,是所有下海的船。李亦然扭动着腰肢:那就毁灭我吧!陈祥。烧死我,汲干我,炸毁我,掏空我!我把心挖出来给了你,就不会怪你把把它捏死再扔回来……
陈祥回过头,镜中是两个赤身裸体的动物在机械地交合。陈祥不再说话,他随后捂住了李亦然的嘴,死死地封堵起来。他觉得太多的语言在空气中飞舞,它们撞击,化合,产生了太多的幻觉。有时是爱情,有时也是仇恨。
五、
想什么呢?乐怡打断他的思绪。池恩缓过神。嗯……一场梦罢了。乐怡不觉得梦是一个好借口。那好,既然你爱做梦,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吧?池恩觉得为难,他始终认为,性是文明的伤疤,如今面对阳光的乐怡,他又觉得,性是人性的伤疤。一场梦,一场关于游戏的梦,他说。乐怡没有纠缠下去,她觉得他为难的样子十分可爱,但也有些可怜。
池恩递上茶,她接过,晃了晃杯身,茶叶便懒散地摇曳开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乐怡只是低头喝着茶,时不时抿抿嘴唇。偶尔抬起头看看他,也不说话,像是在等待一句寒暄,又或是一声命令。池恩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乐怡,告诉我,你多大,来自哪里?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资料?乐怡反问。上面不是写了么?乐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在那里。好吧,这样说,在那里我不叫池恩,我姓陈。你呢?在那里,你叫什么?乐怡看着他,皱着眉: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里?你把我弄糊涂了。池恩摇摇头,在那个世界,我叫陈祥,你呢,乐怡,告诉我,我是认真的。乐怡更加茫然了:池恩,不管你叫池恩还是陈,我都是乐怡。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名字,也只有一个家乡。池恩觉得索然,看来,乐怡只是个游戏设定,而没有用户属性。他向乐怡道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诞生于这个世界,对不起,原谅我的冒犯。
窗外,傍晚的落日像沉没的巨轮,无声而缓慢。乐怡躺在榻榻米上,望着黄昏的街道。她问池恩:你口中的那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呢?当我看着这样行人,接触着这样的水温,尝试着这样的思考,你让我怎样理解,我所面对的一切,不过是你口中那个地方的镜像或者说是平行的孪生?池恩摊了摊手,乐怡,这不是镜像,也不是孪生。这是一场游戏,一个谜,你知道吗?你我,都生活在了虚幻里。池恩的回答像是自天而降的水瀑,缠绕在乐怡身上,久久不能消失。她的人生,无非是一局游戏,一个谜,这意味着眼前的一切,这些建筑、云层、星空、日月,只消上帝轻触开关,就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这让她觉得恐慌,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池恩,我的存在,不过是一个虚拟的表象而已,对吗?池恩觉得无奈,他轻抚着她的双肩:乐怡,对于真相,你可以慢慢理解,但请不要让我说透,好吗?
乐怡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褪去了红色的毛衣。她抱住了池恩,试图感受他另一个世界的心跳,但传递给她的,依然是机械的、分秒无差的脉动。她开始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命令声在内心响动:逃离!她多么希望池恩带着她走,无论去哪,只要是离开幻觉。然而,作为幻觉的本身,她又深知自己无处可逃。在那个世界里,即便节日永不谢幕,即便烟花砰砰作响,即便还有爱情留给冒险家,她都触不可及了。在这样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荒谬,生而为一个角色,却试图脱离游戏本身,这无疑是在否定命运。
她紧紧地搂住池恩,一种不露声色的悲哀从眼角溢出,她吻他,咬他的嘴唇,然后在他的齿边轻声告诉他:退出吧,退出游戏。我需要这个吻,把这个不计时间的吻定格给我,好吗?
六、
陈祥靠在床头,咬一根烟,就在刚刚,他的身体像烟花一样炸裂。通常,男人的烟花不超过10秒,而下一次绽放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可以忽略不计。李亦然扯过披肩搭在小腹上,那昙花一现的私处,温软地散发出鼓鼓的惆怅。她此起彼伏地喘着,粉嫩的脚趾头冒出水蒸气,另一只脚则蜷缩在了被窝里。对李亦然而言,这件事的意义远大于过程,他们一年一度的冷战,终于以一场两败俱伤的正面冲突而告终。
陈祥看着妻子不加掩饰的上半身,想到了与她的相遇,那还是很多年前,在大学的老游泳馆里。那时,李亦然比陈祥成熟,年纪、身体、智力,各个角度都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对于那个年龄的陈祥,最大的优势就是敢耍流氓。他潜入水下,遥远地参观李亦然的双峰,想像自己正同它们随波追流。李亦然游好后,起身上岸,潮湿的头发沾在额头,她拨开刘海,倾倒耳孔的水珠。陈祥便游到岸边,抬头仰望李亦然的胸口,那呼之欲出的肉球,仿佛两只噘着嫩红小嘴的猪崽,嗷嗷待哺。李亦然一脚蹬在陈祥的头上,将他压回水中,隔着水面,陈祥看见她扭着屁股愤愤地走远。那一刻,陈祥觉得自己就像马小军,而身姿烂漫的学姐,便是杀了他一遍又一遍的米兰。
后来,他用书信赢得了学姐的青睐。作为最古老的传情手段之一,陈祥始终认为,是文字打败岁月,即便不能保证一生挚爱,但在信里,他却从一而终的立场坚定。约会时,他告诉李亦然,在第一次见面,在那个无处不滴着水的游泳馆,她就已经杀死了他。李亦然认为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但对于误会,她从不纠正,她觉得作为一个凶手,即便是出于偶然而杀人,也要肩负起长久的善后责任。这不是道德规范,而是作为一个凶手的姿态问题。然后,在那个幽暗的包厢里,他们开始接吻。这是陈祥第一次亲吻异性,他下颚紧绷,努力控制着哆嗦的频率。而李亦然却不由分说地叩开了陈祥的齿门,用自己的舌头接管起陈祥的舌头,然后上下求索起来。她闭着眼,看不出是否享受,一切都按图索骥,节奏雷同,似乎在循环一个又一个相同的八拍。陈祥觉得,李亦然是想通过严谨的接吻,把自己的一切情欲往形而上的层面引导。因为缺少参照,他不知道这样的吻是否美妙,他只能和平接受,并试图享受。
随后他抄手袭击她的胸,李亦然一次次推开,陈祥一次次重振旗鼓。后来等双方都累了,李亦然突然背手解开了勾扣,然后悻悻地对陈祥说:给你五分钟啊,就五分钟,现在开始计时。她的目光那样坚定,像是无畏玷污的贞女,以致于陈祥既不甘无所作为,又不敢轻举妄动,事情变得进退维谷起来。接下去便是长久的、静止的沉默,陈祥觉得,爱情如一张网,而情欲则是蛮横其中、亲手编织这张大网的蜘蛛。一个没有欲念的几分钟爱情,便会让人度日如年,那么到底是怎样的动力,会促使人类走向婚姻?想到这,李亦然适时地提醒:最后一分钟!
陈祥赶忙伸出右手,握住了其中一只。这是不加思考的条件反射,对他而言,那声提醒更像是最后的通牒,你不伸手,就是对对方的不尊重。而当冷冰的掌心接触温暖的皮脂,能量便在温差的作用下流动起来,李亦然像是接受了电击,她闭上眼,开始轻微地颤栗。陈祥的右手慢慢提升,像是托了个暖水袋,激情并没有在接触的瞬间到来。他安慰自己万物都有一个过程,而眼下的情欲,就是一个升温和冷却的过程……
陈祥把烟掐灭,回身看李亦然沉重的呼吸——他回忆自己那些关于嗷嗷待哺的想像,又看那对曾被奉为圭臬的宝物,如今瘫睡在胸骨上,一切的画面都在向他诉说着,时光荏苒。他感到遗憾,曾不停地说着我爱你,到头来却没有丁点怜惜。你说这算什么呢?是疲倦?是惰性?都不是,是命。他想。
他走下床,起身去给妻子端了杯茶,然后放在床头柜上。
七、
乐怡睁开眼,夕阳仍在下沉,人群仍在流动,整个世界,依然像是一部精密而准时的机器,在生气勃勃地运转。她抬头看了看池恩,他闭着眼,睫毛上有少许橘色的光,在隐秘地跳动着。
乐怡不敢唤醒池恩,她不知道他是否停留在这儿,也不知道他是否决心离开。这个池恩口中虚幻的世界,也许只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而今,她破坏了这种本该怡然的方式,给予了他太多关于命运的反诘,她会把他吓跑的。
池恩睁开眼,看着乐怡,这是他第一次在虚拟的世界里,如此亲近一个少女。他看到了她脸上埋藏着的少许雀斑,头上的一些杂发,和阳光里随呼吸舞动的灰尘。一切都真切而舒适,池恩想,如果这都不算是真实,那么他大概再也想不出比这更真实的事物了吧。他挪了挪身子,屈身坐在了榻榻米上,乐怡再次躺下,把腿沉在了他的膝盖。池恩抬手,触到了口袋里的道具,那一刻它是如此的多余,于是他绕过口袋,把手轻轻地搭放在乐怡的小腿上。
他开始为自己的沉陷,找一个借口——对于乐怡而言,那更像是一个能够让他留下来,陪伴她的理由。他对乐怡说,这里的一切,都跟那里的世界充满了相似性,相似的人际交往,相似的社会规则,甚至于繁衍和增殖,都依循着相似的社会伦理主干。乐怡侧身望着窗外:你知道,如果我从这里纵身跃下,那么便可以证明,连死亡也是如出一辙的,对吗?你的世界不可能没有死亡,死亡是我们存活下去的理由。池恩点点头:你说的对,任何一个世界,都遵照着相同的生存法则,与其说是一种雷同,毋宁说我们拥有同一个上帝。乐怡眨了眨眼,远处,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宣告着冬日的来临。她转向池恩,充满希望地望着他:我不想知道你的世界是否也有四季之分,我只想告诉你,冬天一到,春天就不会太遥远了。池恩觉得恍然隔世,对于一个游戏角色,乐怡具备了太多的个人情愫;然而,如果仅仅是所谓的人工智能,那么乐怡又是如何在一个文学匮乏的世界中,诞生出雪莱的情怀呢?他迷茫地望着纤瘦的乐怡,对于这个弱小躯体内所隐藏的巨大能量,他感到匪夷。
乐怡问池恩,难道说只有一个维度里面的人,才有权利相爱,才有权利相守在一起么?池恩不置可否。他爱上了乐怡,这毋庸置疑,但对于这爱的真实性,就如同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一样,让人不可捉摸。他对乐怡说,爱并不意味着索取,相反,爱是给予,把记忆和思念留给一个人,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爱。乐怡并不释然,她说:你告诉过我,我们拥有相同的生存法则和同一个上帝,或许从某些层面上来说,我们的世界也是相通的呢。你既然能来到我的世界,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你的世界呢?如果你爱我,你就没有理由回避这一切。池恩觉得恍然,他找不到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入口,带乐怡参观自己的世界。他的指尖滑过乐怡的眉骨,触摸她的鼻尖,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然后他低下头:对不起,你知道对于空间的差异,我无能为力。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乐怡清楚地知道,她愿意消耗自己的一生和眼前的这个人待在一起。而让他留下的唯一前提,便是让他明白,他们所处的两个世界,实则早已丝毫不差地吻合在了一起。乐怡最终打破了沉默: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借口——能留住你的借口——你愿意听吗?池恩点了点头。
乐怡贴近他的耳畔,咬了咬嘴唇,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池恩——
我们,生活在同一部小说里。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