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二】

FairPrice出来后的第一个垃圾桶旁,我看到了曾经的室友长哥,他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咬一根烟,手边的塑料袋装着几瓶喜力。在新加坡,习惯用蹲坑姿势抽烟的,除了我,可能就只剩长哥了。

我上前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长哥!
Joe Sim,是你啊,long time no see啦!
长哥喜欢说中文的时候夹杂英文,据我猜测是深受新加坡食阁大妈的影响。
我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呆著,这大周末的,女朋友没一起出来?
长哥愤愤不平,別提她,rubbish!两年前就分了!
我埋怨长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兄弟说道说道?对了,哪个女朋友?
长哥拍了拍屁股,然后起身瞄了我一眼,来,bro,要不借一步说话?

长哥口中的女友,是他有且仅有过的一个前任,那时我们刚同居不久,他告诉我说,田找到新男友了。我问长哥,田是谁?哪个单位的?长哥说,田是跟我谈了三年的姑娘,要不是她,老子也不会来新加坡。长哥说话的时候用力极了,我怀疑,他“耕”田的时候都没这么用过力。

我拧著两袋面包,尾随着长哥来到了他所住的松树林小区。小区以松树繁茂而著称,刚进铁门,长哥就没头没脑地喊了句welcome to pine grove,吓尿了几只懒洋洋晒著太阳的松鼠。

长哥家住在泳池边上的一栋,这老式组屋改装成的公寓,总莫名给人一种腐朽的气息。但长哥不以为然,毕业后他好几次邀老同学来这近水楼台喝酒,我无不因有事在身而婉拒。现在想想,这么近的距离,两年多了都没来探望过老朋友,我乔西也真是没什么名堂。

进了屋子,长长的茶几,摆放着各式杂物。长哥挪了挪上面的物品,不好意思,办公桌好久没收拾了。然后开了两瓶喜力放在茶几或者叫办公桌上,便席地而坐。告诉你啊乔西,其实吧,我这个人呢,自打上学起,就特別讨厌那种充满了学习氛围的环境。你看这样也挺好,杂而不乱,他指著桌子上的物品说,电脑,茶壺,烟灰缸,啤酒,避孕套,充电线,毛泽东传,内裤,哦不,这个忽略,它们都在方寸间的办公桌上各得其所、互不干涉,乔西啊,能做到这样不容易。我感叹,确实是,还记得我们同居那会儿的屋子么?Elegant Room!物品的品味、格局甚至连特么熵值都一模一样,这叫什么?我说叫情怀你没意见吧。没意见!长哥深干一口酒,然后从喉咙里溢出一个响嗝。

我问长哥,看你闷闷不乐,不是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长哥打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说,乔西,来,have a look。我走到阳台上,一时间,阳光拂面,记忆丛生。我想到,第一次牵拂安的手,就是在某个类似於这种天气的下午,她扎著好看的马尾辫,兜里揣着我仔细润色过的情书。这几年,那种一字一句都很用心的态度,渐渐在我的身上失去了耐性,我有时怀疑,拂安到底是喜欢上了我的情书,还是喜欢上了我?或者说,我是为了写情书追求的拂安,还是为了追求拂安而写的情书?我有些搞不清楚了,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搞不清楚的东西还会更多。

长哥拍了拍我的肩,说实话,这个家,我大概只喜欢这个阳台。我问他,是因为这里没有学术氛围?长哥摇了摇头,因为这里有生活氛围。我不解了,什么叫生活氛围,一个风吹日晒的阳台,能有什么氛围?长哥说,这你就不懂了,我经常整晚整晚地坐在这里,风特別的大,酒特別的香。我於是回想起、跟他租房时的那个阳台,那个时候,手边全是酒瓶,我们经常看着月亮发呆。曾经,在其中的某个夜里,我试图教育长哥,我说,在爱情里,没有人会向背叛告解。我还说,田已经在你的天空里,圈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句号,你爱不爱她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已经忘了你。长哥意味深长地吸了口烟,说,你知道,当你在夜里恨起一个人,你恨的不是她离开时的坏,而恰恰是她三来多来的好,奇不奇怪?我安慰他,好与坏,放在EX身上,还有什么意义呢?EX就是EX,不是现在时,也不是将来时,是过去完成时,完你懂么?玩完的完!长哥沈默了,我摇摇他,他摆摆手,別说话,我正在想一条意味深长的话反击你,先別打扰我……我失望地掐灭了烟,那一刻,我觉得,长哥天空里那圈句号,开始越来越像一轮巨大的备胎。

长哥拿起了酒,告诉你啊乔西,我可能恋爱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异常凝重,语气异常谦虚。我试探性地问,好事坏事?果不其然,长哥说,坏事。我锤了锤长哥,你小子,避孕套摆得端端正正,做起事来怎么就不端正了呢?是不是把哪个小姑娘肚子搞大了?要你负责是不是?长哥说,没那么回事!我好奇,不是搞大肚子?那就是主动恋爱喽。我暗自想,这年头,已经没有什么比不以搞大肚子为前提的男女恋爱更纯洁的感情了。长哥说,怎么说呢,我是被恋爱了。

被恋爱?这可是个新概念。21世纪,创造概念比创造谎言还要简单。

长哥开始了极不连贯的解释:我和饼子也认识不久……擡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有人告诉我说,饼子觉得我爱上了她……饼子其实也很不错啦,会撒娇,能卖萌……饼子食欲跟我一样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那种……
我打断了长哥,你是在说一个人?还是一个动物?
长哥说,当然是人,我同事啦!饼子是她的外号,外号即气质嘛。
我不太能理解一只饼所能具备的气质,但也不深究,我说,你继续,你继续。
长哥继续解释:其实呢,我对饼子没什么兴趣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女生都没什么兴趣的……但我对饼子确实也挺好……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女生都挺好……现在尴尬就尴尬在于,如何表现才能让她別想太多……不说话她觉得我害羞……说话她又觉得我刻意讨好她……

我再一次打断长哥,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我觉得破解之道有两种,取决於你是想做好人还是坏人了。长哥说,好人坏人无所谓,我现在只想踏踏实实做个男人。我说,那好,先说好人。好人的做法是,你找个机会,把她给上了。长哥大惊,什么?上了?做爱的那个“上”吗?我点了点头,对,做爱的那个“上”。我继续解释,其实呢,对于你长哥的生活状况,现在最大的遗憾不在于鸡鸡无用武之地,而在于一直在等一个不该等的人,所以你要趁现在饼子对你有所好感的契机,迅速开展一段正式的新恋爱。上饼子这件事,不同于煎饼子、烙饼子,必须严肃对待,怎样找机会壁咚,怎样指导她脱胸罩,怎样被骂“死变态”还能临阵不乱,皆在于你的修行。滚滚红尘里大家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解锁这些个关卡,对于你长哥,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长哥语塞,半晌,说,听听坏人的吧,我横向对比下。
我开始解释坏人的做法。至於坏人做法嘛,你也把她给上了。当然了,这个“上”,是霸王硬上弓的“上”,不是做爱的“上”。长哥问,难道有区別?我说,区別大了,后者是亦步亦趋的心理战、战略站、持久战,前者呢,是强袭、强暴、强J……还没等我发完尾音,长哥捂住了我的嘴巴。你乔西瞎说什么,强暴都出来了,饼子可是黄花大闺女。我解释,吹牛的啦,现在好好分析。霸王硬上弓的“上”,是一种策略。原则上来说,你表现得愈发兽性,对方就会愈发看清你好色的本质。当然了,这种本质是装出来的,我下文会解释。通过这种方式呢,一次故意失败的“推倒”,会让饼子对你彻底失望,继而不告而別地远离你,从而起到了你跟她划清界线的目的。这个时候,你也可以高姿态地远离她,给她一种不是爷不宠幸你,而是你自己不识擡举、不辨大局、不念旧情、不够开放的意向。编不下去了。总之呢,做个坏人,基本上等同于做个流氓。抽烟喝酒嫖娼,鉴于这些方面你都有经验,所以这个方法对你而言,难度也不大。

长哥点燃了一根烟,仰天长啸了句shit。

其实啦,我只是吹牛,长哥也只是听听我吹牛。这些调侃,进了耳朵,无非是挠挠他耻骨,没人会当真的。

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家。长哥留我吃饭,当然留不住,一是因为厨房屁都没有,二是因为拂安还在床上饿著肚子,我不能不管她。我说,既然我不留这儿,就留一袋面包给你吧。说罢,丟下一袋面包出了门。我想啊,长哥就是这样爱面子的人,自己面包都啃干凈了,还硬要留客人在家吃一口饭。或者说,长哥就是这样一种人,对所有人都好,不忍心对任何一个人坏。哪怕是饼子。饼子不是长哥喜欢的人,可他就是不忍刺破对方幻想的泡泡。这点,放在谁,都难。

不过,我也知道的。定有一天,长哥会彻底忘掉田;他也会开着车,载着喜欢的人,把影子拋在身后;他更会在阳台发呆时,思考起一些关于句号、关于备胎、关于饼子的问题,诸如:幻想和单恋,究竟哪一个,对这个世界更流氓一些?其实吧,这分明不是一个问句。只是有时候,陷入情绪泥沼的长哥,需要把它当成了一个问句。

回去的路上,月亮升了起来。Pine Grove的松鼠们开始了促膝夜谈,而另一只松鼠,还在不远处的床上嗷嗷待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