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杀戮
她转过头朝姐妹们微笑,我瞄准心脏,屏气,凝神,然后扣动扳机。二十米开外,她应声倒下,我走近,热温暖尸体的无名指上,一圈黑色的线头,在夕阳下闪着神秘的光。
我认识小雪的那个午后,她还工作在某条小街的尽头。她微笑,扭捏,十足的风尘味。那时,我的职业是一名猎手,专门猎杀冷艳的动物为皮发加工商供货,除此之外,我还吃它们的内脏和乳房。那天下午,我应当是小雪的第一个病人,她迎着我,走到一块硬邦邦的靠板边,我按嘱靠在上面,她则熟练地低下头为我吸去毒液。然后,她取出手术贴,包扎在我久未弥合的伤口处,她说,手术就像交媾,不注意卫生,就很可能病入膏肓。等到手术结束后,她感叹我的毅力,没打麻药竟也能这么有种。我看着她的眼睛出了神,你说,对每个遭咬伤的病人,你都会为他吸出毒液吗?她点了点头,这是流程,流程你懂吗?就是安抚你们的情绪而已。你们这些猎人我见多了,那林子里的蛇根本不毒,只是你们怕死,我不怕死,所以才能赚你们钱。说完她扭了扭腰身,穿上白大褂:跟你说啊,伤口处的那块肉帮你里里外外地消毒也缝好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你说你们这种人杀生无数,每次帮你们动完手术,我都觉得自己贱!
一周后我去拆线,她说我认得你,很少有猎人肯花钱再来拆一次线的,怎么,不敢自己动手么?我说没什么敢不敢的,你是医生,让你把自己缝上的线头拆下来,这是流程。她说小嘴还挺能说,来,靠上去。我于是靠上硬邦邦的靠板,在手术之前,她依旧低下头为我吸去毒液。其实哪有什么毒液?我十分地清楚。这只是流程,安慰病人的流程罢。她拆线的动作有些生疏,似乎一直以来,她只负责缝线却很少亲手拆过它们。我乌黑的肉又一次展现在她面前,对于这一点,我不再感到困惑,因为她赚了我的钱,就理应照顾好那团让人作呕的烂肉。在她工作的时候,我打量着她的头发,红棕色,是我喜欢的那种冷艳。我说,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头发吗?她说你们猎人还真没好种,都那么好色。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色,我只是好奇。后来,我放弃了抚摸,我怕自己会爱上这团浓密的毛发和领间雪白的肌肤,或是隐藏在双乳深处,那颗搏动有力的心灵。我说我要走了,再见,不,还是不见得好。她拦住我,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线拆到一半你要去哪?我,我要去森林打猎了,你工作吧,留在这,别乱跑,我说。她愣了一会儿,那把你手机号留给我,你是第一个让我拆线的病人,等你自己拆完,记得把线还我我要作纪念!我点了点头,放心,我会还你的,就明天。
第二天,我托人把线头送到了小街尽头,而自己却也再没去过小街,因为我买了双高筒靴,蛇拿这种特制皮革毫无办法。后来,我也再没见到过小雪,听人说她生意冷淡,所以不再当医生而是转行卖起了皮靴,看来,她是铁了心要一辈子赚猎人的钱。我想,小雪真是生错了时代的宠儿,那么机灵那么热情,却没人愿做回头客。当然,除了我,尽管都是流程,但我见过她两次。
不,应该是三次,准确地说。
二、远游客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深褐色的书桌上,笔筒和台灯,就这样变得泾渭分明。猎人时而望云,时而休憩,时而又把脑中的需索扔到一边,起身去续茶。书桌上最后一大块阳光的边缘,在细微的尘埃上缓慢移动,把《廊桥遗梦》翻到了最后一页时,猎人觉得,在很多瞬间,自己和金凯德没有了区别。他说过,他是大路,是远游客,是所有下海的船。
那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关于一对相遇和相爱的情人,也关于一段隐忍而激荡的婚外情。金凯德扮演着浪子的形象,他发出的光,点亮了弗朗西丝卡心中幻灭多年的灯塔。自那次短暂的相遇后,他们经历着悄无声息的隔绝生活,偶尔在梦中重逢,可更多的时候,他们活在永无交集的平行世界。直到死去的那天,遵遗嘱,人们把金凯德的骨灰撒到了千里之外的廊桥边,八年后,她亦选择让自己的灰烬与金凯德重聚——没有了亲情的羁绊,没有了世俗的冷眼,他们永恒地交缠在了同一片土地。这种交缠,胜过所有午后的性爱。
猎人想到了小雪。他曾在一瞬间爱上小雪,即便她是只棕红色的狐狸。在小街的尽头,在那块硬邦邦的靠板边,他就是那样第一次近距离地靠近她。他能看清她的眉宇和鼻梁,甚至脸颊上淡淡的一层绒毛,他当时便苦苦追问内心:一个人怎么可以长成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美好呢?当然,猎人想,小雪是不爱他的,一只狐狸又怎可爱上嗜猎如命的猎人呢?她逢场作戏般得帮他治好了伤,若不是金钱关系,她会跟他相遇?小雪说过,你是我的病人……你们这些病人都一样……这是流程,流程你懂吗?时至今日,猎人还能记起小雪说那些话时的表情,它们热情可怜,同时却又好像充满了轻蔑和不屑。是啊,猎人猎杀了那么多光鲜的动物,在小雪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凶手。
直到最后一次相遇,也就是他们的永别。不同于金凯德和弗朗西丝卡的双双烟陨,猎人亲手射杀了小雪,他甚至发现,小雪可能是爱他的。但是,又有多少错过的爱可以重来呢?猎人至此放弃了猎杀,他会遇见新的小雪,她们有着不一样的职业、不一样的经历甚至是不一样的苦难,但是,她们都拥有一种足以感化铁石的力量,那就是温暖的笑。小雪为他吸去毒液时的笑,猎人永世难忘。
十年后的2002年,罗伯特·詹姆斯·沃勒为《廊桥遗梦》推出了续,即《梦系廊桥》。没有人能够摆脱命运甚至于起死回生,但,金凯德和弗朗西丝卡对彼此的坚贞,却依旧被放大并再一次展现在了读者眼前。在这样一个喧闹的新世纪,当太多人迷失于真真假假的爱情中,有一个浪子愿意为远方的恋人结束放纵并等待一生,这种消弭的爱情之声,我们听到的着实太少。
猎人擦干净猎枪,将它与小雪的骨灰一起,抛向了静静的塘河。沿着塘河顺流而下,他拨动着船桨,身后的木屋渐渐变小,森林的痕迹也逐渐消失了。耳边吹着腊月的风,可它们并不冷。猎人不禁轻吟起来:哦。护身符,护身符,请把玄机告诉我;掌舵手,掌舵手,请你送我回家转……
我打赌,正是从这一刻起,世界上少了一个浪子,而多了一名远游客的。
三、舞者
猎人把船靠在岸边。
草地上,她身着百褶裙,腿上是一双很难分辨的肉色丝袜,脚上则套着圆头平底鞋。身旁有一只褐色手袋,隐约中可见一双白色芭蕾舞鞋,手袋边是一顶红色圆毡帽。她低着头,双手盘膝,长发飞扬,好像每一根都蕴藏了生命。
猎人走近,轻声问好。她抬起头,朝着他莞尔一笑。他示意着坐下,她揉了揉睡眼,阳光撒在侧脸上,面颊被镶上了一层金边。猎人观察起她来:精致的眼妆,睫毛很长,每一阵微风拂过,它们都小心得颤动。她的鼻尖圆润俏皮,呼吸的动作却精致紧凑:把初春的和风吸入,再呼出几缕冬末的水汽——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以至于能进入她的身体,似乎整个天地都乐在其中。
她出生在彩云之南,年少时在泰国长大,并在那里完成了高等教育。课余,她喜欢跳舞,自诩为芭蕾舞者,当然,大家都那么认为,她的姿色和她的才情,让诸多少年魂牵梦绕。在她17岁那年,一场爆炸改变了生活该有的轨迹。她的后背大面积灼伤,双腿不同程度骨折,在医院,她躺了整整半年。这期间,男友不辞而别,家中欠下巨款,等她重新站起来感受世界时,却发现世界早已变得陌生甚至恐怖。她开始堕落,喝酒、泡吧,纹身、纵欲,尽管只有18岁,可她确信,自己的生活走到了尽头。
她洗干净身体,尽管怀疑有些东西是否可以被洗净。然后穿上最得体的百褶裙,戴上红毡帽,手提舞鞋,来到河边。这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当,离家的那天,她正是带着它们远离了童年。塘河的水平静寂寥,岸边的嫩草芽,正吐露着新生。一颗石子被投入水中,她望着那涟漪,脑海里却泛起了吞噬生命的波涛。她等待着,等待一刻冲动,也等待一轮漩涡。阳光投在后背上,她觉得温暖,身子软绵绵的,很快,她弯下了腰,屈膝而坐。或许要等到暮色降临,漩涡才会狰狞着出现吧?她如是想。这样的阳关下,一片水花和一声挣扎都显得刺耳,而她,又不甘破坏生命最后的恬静。
在恍然中,她陷入了梦境:她来到一片草地,在绿色的天地里,她又有了足以支撑旋转与跳跃的有力双腿。她就这样,朝着太阳,从朝阳初升,跳到繁星漫天,她听见春草钻破土地的声音,也看见柳枝冒出新芽的过程。就这样,不知疲倦,直到有一天夕阳西下,从岸边远远地走来一个男人。男人径直来到她面前,抚摸她的长发,然后陪她坐下,端详她修长的双腿,以及丝袜下若隐若现的伤疤。她接受他的抚摸,甚至引导他伸向秘处。他的眼神坚定极了,甚至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刻,仍旧不停地重复着那句絮语——如今看来,更像是誓言——我一直在寻你,我一直在寻你。她扭动着腰肢,时而起伏,时而轻摩,时而温柔,时而剧烈。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以至于能进入她的身体,似乎整个天地都乐在其中。
她睁开眼,噙着泪,眼前的男人正打量着自己的侧脸,她能觉察到。夕阳下,两人透射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一阵风拂过,草连同影子也随之波动起来,时而起伏,时而轻摩,时而温柔,时而剧烈。他转向她: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楞了一会,是啊,她叫什么?一直以来,有人关心过这个吗?过去几个月,她的心冷到了极点,像是冬天的寒潮,飘扬的大雪总在一次次唤醒她骨髓深处的裂口。可是,她到何时才能忘记那姓名,包括那个名字的女孩所做过的一切呢?
就叫我小雪吧,她说,我尝试着喜欢雪。
天地突然静止了,蒲公英开放的痕迹,春水流动的声音,甚至于漫天繁星的脚步,都无一例外地朝女孩奔赴着。他听得着,看得见,对此,他深信不疑。
知道吗?小雪。我一直在寻你,我一直在寻你!
四、鲸鱼游泳处
在她的临时住处,猎人和小雪聊天、喝茶、读书,偶尔做爱。
小雪在泰国读过大学,猎人因此尝试学习用泰语说你好!吃饭了吗?见到你真高兴。可小雪自始至终只教他一句话:Phom Rak Khun。猎人鹦鹉学舌式的把这句话重复出来,小雪便会开心得再说一句Chan Rak Khun,然后红着脸拥他入怀。猎人觉得这定是个圈套,但对于陷入这个甜蜜的圈套,他感到幸福。
她搂着猎人,让他闭上眼,接着亲吻他的双眼与鼻尖。猎人觉察到一股暖流从那嘴唇传递到脸颊,接着便迅速流遍全身。他睁开眼,轻拂她的长发,嗅那发根散发的香韵。他看着她,平静,温柔,甚至不起欲念,甘愿让时间久久地停留在这样的瞬间,也甘愿一直看着这样一双眼: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留阳光在发梢上静静流淌。他们就这样,对视然后相拥,有时是一个钟头,有时是一下午,鲜有交谈,任何一个文字,在那样洒满阳光的午后小屋里,都被视成了累赘。
猎人觉得自己沦陷在了爱情里,第三天下午,他提议小雪跟自己上路,即便还没有想出一个明确的远方,可他需要她。小雪闪着光的眸子突然变得黯淡了,她知道他终将离开,她也知道快乐的日子总是太短暂。她告诉他,明天一早,如果我还在枕边,你就带我上路吧。
那个夜,猎人久久无法入眠,他紧紧地搂着小雪,想要留住眼下的一切。而小雪也努力回忆着,从芭蕾,到重伤,从自暴自弃,到重获希望。记忆像是夜空中的烟火,轰然一响,又转瞬即逝,留下了长久的寂寞与平凡。她突然就感觉,过去的和未来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无足轻重了,眼下躺在枕边的这个男人,才是她永恒的火光。她历经了那样多苦难,那样多的徘徊,为的不就是在这一刻,温暖地和他相拥吗?她奔赴、寻找、困惑、质疑,从拥有少女身体的那一刻起,她不就是在笔直地朝他坠落吗?她听着猎人轻轻的鼾声,看着月光下他那起伏的鼻梁,突然间留下了泪。她抱紧了他,把乳房贴向乳房,嘴唇贴近嘴唇,她感觉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似乎每一下都击打着她的内心:如果,我们能更早的相遇?如果,我有着干净的身体?
第二天一早,猎人吃完小雪精心准备的最后一顿早餐,拿着桌上的一个黄色信封走向了塘河。他解开绳索,跳上船头,拨起双桨,河面瞬间被劈成了两半:清晨的空气仍残留着夜的味道,它们一半迷失在了温柔里,一半消逝在了绝望中。猎人拆开了信封,朝着新阳。长长的背影投射在泛着波光的塘河上,像是一条鲸鱼,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五、最后的仪式
亲爱的远游客: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原谅我竟不知道你的姓名。你我共处的三天,是我有生以来最温暖的经历,感谢你,让我体验到了如此曼妙的爱情。我虽耗尽了整个生命与你相遇,但却收获了最后的尊严与温情,所以,对于所做的一切,我不抱悔意。你曾经是猎人,却丢弃了猎枪,如今它长久地躺在塘河底,等待岁月的冲蚀。然而我希望,在你心中我和它并不一样:倘若未来的某一天,你在回想起我时能感受到哪怕一丝丝的甜蜜,请务必让我知道,或许我在宁静的塘河河床里,也会为此冒出几个欣慰的泡泡。另外,更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终究没有勇气同你上路,我太怕失去你,以至于我觉得惟有化为塘河的水,才能算是与你永不分离。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是远游客,也是下海的船,你会渐渐习惯漂泊甚至于爱上孤独,所以我甘愿化为你浆下的波涛,和随波逐流时耳畔的清风。对于我来说,只有这样的陪伴,才是永恒。
不久的将来,你定会遇见比我更吸引你的女孩。她们有着俊俏的面容,嘹亮的歌声,或是望眼欲穿的双眸。但请相信,我的爱,依然会永远沉默无声地追随你,无论你在哪,也无论你爱着谁。我挚爱的远游客。新的春天、新的征途,就将启程,愿亲爱的你,一路顺风。
小雪
在最后的黎明